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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九


  一旦她的身份公諸天下,蜀人還好,那些親友被屠戮的吳人怎麼接受大吳皇后是當今狄王的親生女兒?又怎能擁戴她所育的皇子為未來國君?

  而她生父在世,她知道真相後,是不是該回北狄與狄王父女相認,再與居心險惡的樓小眠共度餘生?

  開什麼玩笑!

  可他們,的確是她血緣相連的至親骨肉!

  蕭以靖出兵,必定是因為知曉此事,決意儘快逐走狄兵,將所有真相掩於鮮血與烽煙下,以免心愛的妹妹陷入進退不得的兩難境地……

  許從悅看著木槿的背影,捏著掌上的傷處,讓那疼痛逼自己清醒,冷靜。

  ——冷落共誰同醉——

  朔方城。

  樓小眠一身白衣如雪,低低地咳著。

  幾滴血珠飄落案上輿圖,斑斑如紅梅初綻。

  修長的手指觸上那紅梅,趁著血跡未曾散開,用指腹輕盈地一一推揉,便見紅梅化作了作了朵朵淺緋的木槿,溫暖地綻於清冷枯燥輿圖上。

  沒有一絲血色的秀美面容微微揚出一抹笑,極溫柔。

  陳舊的門被吱呀推開,鄭倉用他僅餘的一條手臂端了一碗熱騰騰的粳米粥過來,忽略了那紙張上的血跡,低聲道:「公子,過來吃點東西。」

  他又小心地將一隻玉瓶取出,放到樓小眠跟前,「公子病得厲害,皇后給的這兩顆大歸元丹怎麼不服用?」

  §亂客心,平生諳盡惡黃昏

  毀了半邊臉,斷了一條手臂,歷盡千辛萬苦,他終於回到了他的公子身邊,——和他的公子困在小小的朔方城裡,等死。

  刀裡血裡拼殺過那麼多次,死,似乎已沒那麼可怕。

  可他年輕的公子呢?

  樓小眠拿一柄玉如意壓住輿圖,抬袖拭去唇邊的血跡,微微地笑了笑,「倉叔,我不餓。」

  鄭倉道:「你是病得沒胃口,不是不餓。再不吃,恐怕會撐不住。不然,先把這大歸元丹給服了吧?瞑」

  透著破敗的木窗,樓小眠悠悠看向遠方的藍天,淡淡道:「便是吃了,又還能撐幾天?」

  鄭倉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他瞅了眼門外,走到樓小眠身畔,聲音愈發低沉,「公子若真想離去,未必沒有機會。阿曼都能走得了,何況公子?實在沒法子時,傳訊讓都泰接應,他必定會出手相助。瑕」

  樓小眠點頭,「除了被伏山被擒的族人,金家還有人在北狄朝廷。狄王對金氏含愧於心,對他們還算寵信。如果我能活著回去,想來更不會虧待我吧?」

  鄭倉道:「那是自然。聽聞都泰經過譙明山時,立刻毀了當年吳蜀聯軍取勝後所勒石碑,設壇祭奠金相及都、支等當年被斬的先輩,其後更是勢如破竹,一路攻城掠地,拿了多少吳人的鮮血清洗咱們當年的恥辱……即便狄軍就此收手,也已收穫甚豐,算是甩了這所謂的天朝上國狠狠一個耳光,為狄王出了一口惡氣!于公子……也算達成心願了,不是嗎?」

  樓小眠道:「於是,我便能棄了那些聽我安排留在伏山的族人性命,自顧奔向我的榮華富貴嗎?」

  鄭倉焦灼,卻苦口婆心繼續勸道:「吳帝不是說得很明白?他給了公子那麼少的兵馬,斷絕一切外援,就是想公子以自身是狄人內應的優勢反戈一擊對付狄軍……公子若真的依他,轉過刀口真的去對付狄軍,從此徹底和狄人斷了瓜葛,他便將前事一筆勾消,放過金氏族人,許你高官厚祿……如今你既不肯背棄北狄,便是苦苦支撐到死,吳帝怒氣不消,還是會拿金氏族人出氣啊!」

  樓小眠眉峰微微一挑,「未必。」

  鄭倉不解,「嗯?」

  「他們不僅是我的族人,更是……另一位的族人。」

  「小……小公主?」

  「他怕,他很怕。」

  樓小眠又咳,輿圖上的血珠便又多了幾顆。

  他依然蘸著,將一朵木槿畫在蜀國,畫在一個叫翼望山的地方。

  「其實他也知道我對北狄反戈一擊的可能性不大,可他連公然處死我都不敢。他怕小今知曉後根究此事,進而追查自己的身世;他還怕最終還是不能瞞住小今。若小今最後還是知道了自己身世,知道他害死我、害死她那麼多族人,她受得住嗎?」

  樓小眠看著滿紙的木槿,目光溫柔如水,淺淡如風,「他遠比我想像的還要愛小今。所以,他希望我能自然而然地死於戰亂。若我逃回北狄,將小今身世公諸天下,逼得小今和他決裂,才是他真正向我們族人揮下屠刀之時。」

  鄭倉點頭,「也就是說,即便公子逃回北狄,只要不將小今身世說出去,只要小今還和他在一起,他也未必會殺金氏族人?」

  樓小眠道:「或許吧!」

  鄭倉眼睛一亮。

  樓小眠又道:「但他除了是小今的夫婿,還是當朝帝王。作為小今的夫婿,他或許能隱忍不發;作為當朝帝王,他絕不可能容忍我活著挑釁他的底線。」

  於是,只要樓小眠敢逃,許思顏還是很可能揮刀屠向金氏族人?

  鄭倉終於低低詛咒起來,「什麼當朝帝王?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威脅往日摯友,明明就是無恥小人!」

  樓小眠笑道:「若無幾分厚臉皮,別提什麼當皇帝!話說,若不是彼此立場,我和他的確堪稱至交……道貌岸然一對小人,彼此彼此,從不君子!」

  他似覺得很好笑,握著輿圖邊笑邊咳得彎下了腰。

  輿圖被他帶得滑落,壓著輿圖的玉如意摔在並未鋪墁磚石的泥地上,悶悶地「嗒」的一聲,竟然碎作兩截。

  正是當日木槿賜給花解語的如意。

  同時賜下的,樓小眠正佩於腰間的和合如意玉珮。

  如今,花解語留下的玉如意,竟然,斷了……

  樓小眠拾起斷了的如意,半響才道,「倉叔,你說,阿曼……真會去找祝先生麼?」

  鄭倉忙道:「她都求公子寫了信函,自然是打算投奔祝先生。」

  樓小眠淡淡地笑了笑,「她明知我被送往朔方城,必定九死一生,執意追隨我從京城一路至此,陪我受了許多罪,從不曾喊過一聲苦,卻突然說不想在這裡等死,想逃出去,想活下去……倒也稀奇!」

  鄭倉不敢抬頭看他,「哦,阿曼到底年輕,年輕啊!」

  樓小眠道:「嗯,我也盼她活下去。如今,她該找到木槿了吧?」

  鄭倉猛然抬頭。

  樓小眠眸光流轉如幽潭,卻微染了春日的煦暖,「倉叔,其實她和你商量過吧?她還故意和我要祝先生的薦信,好去我疑心。」

  鄭倉訥訥道:「小今……應該不會袖手旁觀。」

  樓小眠笑了,「我跟花解語分析過厲害關係,花解語絕不敢向小今說明身世。那麼,小今憑什麼相信她說的話?但不論信不信,她肯定會將花解語護下,花解語這條小命算是保住了!」

  鄭倉的臉色便更難看了,黑黃裡泛著紫,不勝沮喪。

  樓小眠雖如此說,目睹著斷裂的如意,卻又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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