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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九


  許知言終於答他,伸出手來欲要觸碰昔年戀人潔淨美麗的面容,卻終究只在她面龐上方輕輕拂過,然後縮回了手。

  他低低說道:「她想見我,但她並不想我見到她,不想我見到她死。我不能讓她走得不安,自然依她,依她……」

  夏歡顏的心思向來通透明淨。

  她最摯愛的男子至尊至貴,她的兒女已然長成。

  她最不放心的許知言若不曾知道她的死訊,在她留的醫書的調理下,應該還可以在兒女的孝順下寧靜安詳地活很多很多年……

  於是,她終究安安心心地離去,留下了如此恬靜的容顏。

  許思顏深知父親對生母的情誼,暗暗吞了嗓間湧上的氣團,低低勸道:「娘親只不放心父皇,尚祈父皇節哀,萬事以身體為重!」

  許知言便退了一步,慘然笑道:「嗯,我就當……就當不知道她來過,不知道她死去……若總是沒有她的書信,我便該認為她在外遊山玩水,一世逍遙!」

  木槿壓住哽咽,柔聲道:「是,便是為了母后心願,父皇也要保重自己。我先送父皇回宮吧!」

  許知言道:「好,好,我也便當作……我不曾來過……」

  他一邊說著,一邊挺直肩背,慢慢向樓梯走去。卻忽然身體一晃,險些栽倒在地。

  「父皇!」

  「父皇!」

  許思顏、木槿雙雙驚呼,慌忙扶穩,一邊令人去傳太醫,一邊親送父親下樓。

  屏風的那邊,便只剩了蕭尋抱著夏歡顏。

  他低低道:「小白狐,吳都咱們回來過了,你下面還要去哪裡?不用怕,有阿尋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窗外的冷風撲入,他忙將懷中女子抱得更緊些,努力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那個漸漸冰涼下去的軀體。

  地上,那頁從夏歡顏袖中掉落的粉箋不知什麼時候又飄落地間,拂拂而動。

  上面有兩行字。

  一行,是女子筆跡,清新秀麗,書著:「若你安然無恙,我便一無所懼。」

  另一行,是男子所接,瀟灑勁健,正是蕭尋親筆。

  他書道:「願傾江山無限,許卿一世歡顏。」

  §塵情湮,六宮縞素隔世念

  嘉文帝十八年五月初六,吳帝許知言駕崩,遺旨太子許思顏繼位,令諸大臣盡心輔佐,興盛大吳。

  五月初八,吳國皇宮。

  宏偉巍峨的宮殿如覆了雪,舉宮縞素,四處白幡飄揚,或真或假的哭號嗚咽之聲從奉置梓宮的長秋殿陸續傳來。

  嗣皇帝許思顏與嫡妻蕭木槿身著斬衰之服,匆匆走向慕容雪所居的昭和宮。

  走至階下,木槿踉蹌了下,差點摔于石階上。

  許思顏連忙扶住,「小心!」

  抬眼看向木槿時,卻見她容色憔悴,往日圓圓的臉龐小了不只一圈,眼睛已哭得跟桃子似的紅腫。

  她應道:「嗯,我沒事。」

  那嗓子已經沙啞得聽不出原來的聲線。

  從吳帝病危,到其後安排喪禮,再到朝廷內外明裡暗裡的各種安排,兩人俱已數日不曾闔眼。木槿到底女子,嬌貴慣了,何況近幾個月連失兩位至親之人,委實哀痛至極,早已頭暈目眩,支援不住,剛居然一腳踩了個空,險些摔了。

  許思顏挽著她向前走著,輕聲道:「呆會兒得空便休息下,別哭壞了身子。」

  木槿應了,卻抬眼看向前方殿宇,神色有些無奈晶。

  昭和宮的宮女早已在兩側行下禮來,又有皇后貼身的桑夏姑姑迎上前見禮道:「見過皇上,娘娘!」

  許思顏道:「姑姑平身。2母后呢?」

  桑夏垂淚道:「在裡邊呢!皇上快去勸勸吧!」

  許思顏點頭,卻緊扣了木槿五指,放緩了腳步攜她同行。

  所謂國不可一日無君,按舊例,皇帝駕崩後,太子便是名正言順的新帝。

  擇吉日舉行的登基大典,不過是個詔告天下的儀式而已。

  新帝的後宮是由新帝冊封的,目前自然顧不上,但木槿是名媒正娶的太子妃,深得新帝愛重,桑夏不便即刻稱作皇后,但稱作「娘娘」總是錯不了的。

  二人入了昭和宮,便已覺出以前華美舒適的昭和宮氣氛極壓抑。

  微風吹過窗櫺,「咯吱」的聲響似敲打在心上。

  慕容雪臥於內殿床榻上,定定地看屋頂上那盤龍銜珠的藻井,臉色雪白,雙頰凹陷,無聲無息得仿佛也像一個死人。幾個近身素服宮女正持著數樣粥菜跪於地間,垂泣不已。

  許思顏、木槿上前行禮:「兒臣拜見母后!」

  慕容雪僵臥於榻,深黑的雙眸空洞洞的,連眨都不曾眨一下,更多不曾理會他們。

  桑夏哽咽道:「皇上,娘娘已經兩天兩夜不吃不喝了,這樣下去,如何了得!」

  「母后!母后請節哀!」

  許思顏叩首道:「若母后因此損了身子,兒臣萬死莫贖!求母后千萬保重,莫讓兒臣背負不孝駡名!」

  良久,慕容雪終於眨了下眼睛,喉嚨間滾動著,悲慘地哼了一聲,嘶啞而無力地說道:「顏兒,你放心。無人會說你,也無人敢說你。只會……只會說帝后情深,說我一心追隨大行皇帝而去吧?」

  許思顏不覺握住嫡母的手,只覺她指尖冰涼,白得不見血色;再看那兩鬢華髮斑斑,眼角皺紋深深,竟似在數日之內老了十餘歲一般,念起舊年種種鞠養之恩,心頭陣陣發酸。

  他低聲道:「母后,父皇臨終囑託,你也聽到的。他要兒臣孝順母后,讓母后安心頤養天年。父皇在天有靈,見母親這般不肯保重,大約也不會安心!」

  「不安心嗎?」有熱淚從慕容雪黑洞洞的眼睛裡滾出,「我怎麼覺得,我活著才叫他去都去得不安心!」

  許思顏忙道:「母后這話從何說起?父皇向來敬重母后,彼此相敬如賓,從來就不曾吵過一句嘴,紅過一次臉,自然盼著母后好好的,就跟盼著兒臣與木槿好好的一般。」

  「相敬如賓!」慕容雪滿含淚光的黑眸轉向許思顏,一字一字說道:「不錯,相敬如賓!從來只拿我當賓客一般!我十六歲嫁給他,十七歲我痛失自己的孩兒,他將你交到我手裡……」

  她伸出蒼白纖細的手,比劃著,「從你這麼大,養到這麼大,哄你睡覺玩耍,教你走路說話,再抱在膝上一個個教你認字,衣食住行樣樣經心,不肯假手他人……終又怎樣?你大了,你知道我不是你生母了,我一點一點養大的孩兒,也和我生分了!疏遠了!」

  許思顏忙叩首道:「兒臣不敢!兒臣早知自己身世,可絕不敢忘卻母后二十餘年辛苦掬養之恩!」

  慕容雪道:「也不必說什麼二十餘年掬養之恩!十五六歲你便開始事事自己拿主意,我這個做母親的,也只能放了手……若不肯放手,也不過一日比一日討人嫌吧?」

  「母后……」

  「呵,我辛苦了半世,最終連半個親人俱無!顏兒,你說我這般活著,還有甚麼意思?還不如死去,尚有你父皇可以相敬如賓!」

  木槿已叫人重端了清粥過來,親自持了碗,用匙子挑得涼些,此刻膝行上前一步,將清粥奉到慕容雪跟前,努力壓住嗓底的嘶啞,柔聲道:「縱然母后不是皇上生母,也是皇上嫡母、養母,他無論如何便是母后的孩子,更是母后的親人!木槿忝為兒媳,自然也是母后的親人!母后若嫌宮女伺候得不好,我與皇上過來侍奉母后用些膳食,可好?」

  慕容雪定定地看著她,忽一揚手,將她手中那碗清粥拍過去,盡數潑撒於木槿衣襟,粗麻布的喪服頓時淋漓一片。

  木槿忙退一步時,只聽慕容雪失聲哭道:「你別以為我不知你做的好事!你攛掇著顏兒認生母不認養母,哄著大行皇帝只記著夏後當年的好處,疏遠防備我這個跟了他二十多年的妻子!派慶南陌扼守朱崖關,調盛從容精兵於京畿,禁衛軍封閉九門不許人隨意進出,你當我不知所為何事!無非怕十八年前舊事重演,怕慕容家會像當年擁立大行皇帝一般,突然率了精兵入京,棄了思顏另立他人為帝!」

  她猛地向前一撲,緊抓住許思顏手腕,厲聲道:「可這是我兒子!便是你們不認我作母親,我依舊認他是我兒子!除了他,我還會幫誰?但你們侍奉大行皇帝,處處防著我,商議什麼從來避著我,儼然你們是一家人,我倒是個外人!可笑我這個外人還向著我兒子,明知他早忘了這麼多年的母子之情,我還向著他!你說我要強了一輩子,居然這般神厭鬼棄,活著又有什麼意思?」

  慕容雪母儀天下十八年,一向雍容典雅,便是心中再多不悅,亦是和風細雨,從不改端莊模樣。如今卻雙眼通紅,失聲悲泣,看著慘澹而絕望……

  許思顏到底不忍,側頭向木槿道:「你先去把衣裳換了,在外候著我吧!」

  木槿便退一步,不顧地上狼藉,照舊行了一禮,才退了下去。

  而許思顏已令人將另外備的清粥端來,坐到榻邊親自勸慰母后。

  「母后大恩,兒臣一日也不敢忘卻!若我從前有冷落母后之處,兒臣在此賠不是,也替木槿賠不是……」

  ***

  所謂斬衰之服,是以最粗的生麻布裁成,不縫邊,更無修飾,乃是五等喪服中最重的一等。如今天下之主崩逝,宮中上下都需著斬衰之服,故而明姑姑很快尋了一套出來,就在偏殿替木槿換上。

  一時出了昭和殿,她且在附近的回廊裡坐了,靜候許思顏出來。

  明姑姑伴在她身畔,納悶道:「這皇后是不是瘋了?怎麼想到絕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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