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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許思顏心頭時冷時熱,終於提起袍角,拾步上樓。

  踩著老木梯,沉悶而喑啞,像誰正哼著一支古老的歌謠,在遠遠的佛門梵唱間顧自地逍遙著。

  「大郎!」

  木梯上方碧角裙角一閃,木槿已快步迎過來,啞啞地喚他。

  明淨的面龐淚痕斑駁,通紅的眼圈下依然有淚意在湧動。

  「木槿!」

  他握住她發冷的手,正要開口相詢,便見木槿轉頭看向另一邊。

  一架極清雅的烏檀木蜀繡山水屏風將那邊擋住,青樺及數名眼生之人正在屏風前守護。

  那幾人粗布便袍,衣著甚是尋常,卻身材矯健,目蘊精光,且暗藏刀劍,舉止有度,分明是訓練有素的絕頂高手。

  見青樺屈膝行禮,他們也急忙行下禮去,神色恭敬,卻手足輕捷,再不曾發出一點聲響,更不曾出語招呼。

  無疑是天下最頂尖的護衛,卻並非吳人。

  許思顏不覺放輕了腳步,被木槿牽著,慢慢走向屏風後邊。

  前方窗戶大敞,清澈的天光照著成排的書卷和古雅的琴案。

  紅泥小茶爐上烹著茶,茶香四溢。

  金絲榻,美人臥,鬢髮微亂,卻難掩天姿清麗,國色無雙。

  墨藍衣衫的清貴男子提起茶壺,慢慢倒向桌上的四隻茶盞。

  他不時瞧向榻上美人,眉眼雖憔悴,神情卻沉靜而溫柔。

  許思顏顧不上其他,先撲上前瞧榻上女子。

  她面容清瘦,但敷了薄薄的脂粉,看不出真實的氣色。

  此刻她偏了頭仿佛正睡得香甜,模樣安謐美麗,直可入畫。

  「姑……姑姑!」

  可許思顏忽然間便驚慌起來,跪到榻前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不復兒時記憶中的柔軟溫暖,瘦瘦的,入手便能覺出那細細的指節,掌心只微微地溫著。

  他低頭瞧她的手,才覺她已瘦極,蒼白的手背看得見淡青的血管。

  她的脈搏跳動得也很微弱。離得近了,他聞到了她身上濃郁的藥味。

  清貴男子彎腰扶他,輕聲道:「讓她再睡會兒,一路上太乏了!」

  許思顏瞧見他便止不住的滿腹怨憤,站起身一把揪了他衣襟低吼道:「怎麼回事?你……你怎麼照顧她的?」

  木槿連忙拉他,低聲道:「大郎,別擾了母后休息!」

  清貴男子已退後一步,歎道:「沒禮貌的孩子!」

  木槿將許思顏扯到身後,勉強彎出笑意,說道:「父皇沒生氣,大郎……是有些失禮了。回頭我一定好好管教他。」

  理所當然的口吻,頓叫許思顏噎住。

  而木槿已暗暗瞪他一眼,又伸出手來,在他的胳膊上用力地擰他。

  雖然意外之極,但許思顏早已猜到,來的人就是蜀國國主蕭尋與國後夏歡顏。

  蜀國雖是吳國屬國,地域狹小,但土地豐饒,國富兵強,連吳帝也不敢輕覷。景和帝時,蕭尋便曾以蜀國繼承人的名義,強硬干涉吳國立儲之事,差點將許知言逼入絕境。

  蕭氏早去帝號,與吳帝份屬君臣。但許思顏尚是太子,且蕭尋又是其長輩,此時私下相見,于情於理,都該是他向蕭尋行禮才對。

  許思顏靜默片刻,到底行下禮去,「思顏見過岳父大人!」

  蕭尋已輕笑相挽,「先坐下喝盞茶吧!只怕……還需等一會兒才能醒來。」

  他這樣說著,目光凝于夏歡顏身上,已是揪痛難忍。

  木槿忙將蕭尋方才親泡的茶水先奉一盞給父親,再端給許思顏一盞,自己也取了一盞,坐到許思顏身畔喝著。

  蜀國國主親泡的茶,自然世所罕有。但入口有無滋味,只各人心裡知道。

  許思顏和木槿的目光,已不約而同投向剩下的那盞茶上。

  這盞茶自然是為夏歡顏泡的。

  可她依然沉沉睡著,對身周發生的事一無所知。

  眼前已不再年輕的病美人與記憶那個溫柔含笑的清靈女子重合,許思顏有些恍惚,眼前也一陣接一陣地模糊。

  他終於忍住淚意,問道:「她……怎會病成這樣?不是說,她的醫術無雙,世所罕見嗎?」

  蕭尋坐到榻前,探了探她額上的溫度,眼底閃過疲倦和絕望。

  他歎道:「醫者不自醫。你們的外祖母同樣是一代名醫,也是倒在這病上,當年歡顏費了多少心思挽救,到底沒救回來……」

  許思顏從未聽父親提過此事,對這外祖母更是一無所知。木槿少時卻聽人多次提起,只覺滾燙的茶水猶不能熨熱發冷的指尖。

  她啞了嗓子問道:「難道母后的體質與外祖母相似,所以才和外祖母患了同樣的絕症?可我聽聞外祖母病後猶且自己調理,撐了五六年方才病發……」

  蕭尋忽抬眼看向她,唇邊笑意苦澀,「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捨得一早安排你親事,小小年紀就把你嫁給這頭不解風情的大尾巴狼?」

  許思顏、木槿俱是心頭劇震,木槿正端的茶盞握不住,從手中直跌下來,淋了一手一裙的熱水。

  許思顏明知那茶是剛剛煮沸的,連忙起身替她擦拭收拾,又察看她的手,低問道:「燙傷沒有?我叫人去找藥。」

  木槿搖頭道:「沒燙著。我只是……眼睛難受……」

  她果然是眼睛難受,淚水已大顆大顆地滑落下來。

  她本就發育得晚,十四歲時連癸水都不曾來,便被父母遠嫁異國,還嫁給許思顏這樣的風流公子,心中未始沒有怨念,再不料會是這樣的緣故村。

  蕭尋握住妻子的手,漆黑的眼眸裡浮動淚光,卻笑道:「我承認這事做得很不厚道。我就明著欺負許知言不會虧待我家木槿,生生地逼著他替我養女兒,我便能抽出身來,帶歡顏遊賞山水,順便尋訪名醫和對症良方。」

  木槿哽咽道:「父皇帶母后在北狄這許久,是因為外祖母在譙明山隱居過,那裡植有大量對症藥材?」

  蕭尋低首,嗓間終於啞了,「我沒料到這一天來得這樣快……差點誤了她最後的心願。」

  他撫摸著榻上女子的面龐,低低道:「對不起,小白狐……」

  夏歡顏若有所覺,鴉羽般的濃睫便微微顫動,眉心亦皺起,嘆息般呢喃道:「知言,等我……」

  屏風後忽有悶悶的一聲響,像哪個守衛不小心撞到了屏風。

  屏風內的人再也無心顧及那點小小的動靜。

  許思顏定定地站著,不敢置信般地自語:「父……父皇?」

  蕭尋卻不意外,俯身問道:「要不要叫人請二哥來?」

  「別……別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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