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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三年前,我因撞破了他們的好事,蕭以靖挑斷我左腕手筋,逼我逃離蜀國;三年之後,我不幸又撞到他倆在一起,又自不量力跑去問蕭以靖為何跑到異國糾纏已為人妻的妹妹,回答我的是他早已設置好的陷阱!這一回,他挑斷了我的右腕手筋!」

  他似十分無力,慢慢靠在桌上,低啞道:「其實他原來對我還不錯。可只要一關係木槿……只要一關係木槿,他立刻瘋了!」

  §花期短,良宵易散錦衾寒

  許思顏也有些站不住,退後幾步才穩了身形,抱肩看著他。

  只聽孟緋期繼續道:"他在外人跟前向來穩重有禮,無可挑剔,故而他不怕我說。他說我便是告訴天下人他和木槿怎樣,他也有一百種法子證明我是污蔑!可他偏偏連自己的感情都克制不住!"

  "他不但不肯送嫁,連木槿出嫁當日都不曾出現,木槿因此哭了一路,多少人心知肚明,卻不敢捅破這層窗戶紙!隨後,便是她與太子成親三年,各不相擾!而那邊蕭以靖倒也娶了妻,聽聞那鄭氏不過中上之姿,只是笑起來與木槿十分相像,便勝過備選的無數絕色佳麗,一步登天成了太子妃!"

  許思顏冷笑,"孟緋期,算來木槿也是你妹妹,蕭以靖跟你有過節,她沒得罪過你吧?你這般編排她,日後對著她時,不會覺得愧疚嗎?"

  他的冷笑很刺耳,聲音也很高,只是不知為什麼,他的話語還是顯得無力。

  "編排?"

  孟緋期笑了起來,"這些事根本不是秘密,太子若不信,盡可派人去蜀都打聽,看我可曾撒謊!對了,說此事,我倒為太子找到個現成的證人。據說從前在蜀宮,蕭以靖時常伴在木槿摘梅子,看梅林的老宮人怕公主摔了,梅子一熟,便會摘許多梅子送過去。太子娶親後,她年老眼花,把太子妃看成了木槿,這兩年還在往東宮送梅子呢!"

  屋外簷馬丁當,聲聲悅耳,忽讓許思顏想起涇陽侯府內的琉璃院。

  琉璃珠簾在風中輕漾如歌,屋內逃出生天不久的伊人正酣睡如醉榧。

  他近前,她在哭叫:"我偏要吃梅子,你給不給我摘?"

  他逗她,她哭得更凶:"不要!我要吃青梅!剛摘下來的青梅!"

  夢裡,她到底在向誰撒嬌?又是誰溫柔含笑,替她摘來新鮮的梅子?

  他只知絕不是他。

  他叫涇陽侯費盡心機尋來的梅子,她並未吃多少,且一反常態連美味佳餚都不再感興趣。

  只因她夢見了那個人,那個為她採摘梅子相伴十年的少年墼。

  許思顏只覺自己仿佛身在數九隆冬,有人撕開心口,生生地塞入大團冰雪一般,連血液都給凍得凝固了。

  他的聲音微啞,"你確定,兵亂之夜,木槿是去見了蕭以靖?你親眼看到了?"

  孟緋期左手手指隨意地擦著右腕滲出的血痕,慢慢道:"算是……親眼看到吧!"

  許思顏忽然間克制不住自己的勃發怒意,喝道:"親眼看到便是親眼看到,什麼叫算是親眼看到?"

  孟緋期只覺一股威壓之氣重重逼來,竟比面對蕭尋或蕭以靖更要令人透不過氣,不覺眯了眯眼,才道:"那晚我也在北鄉,只是到得晚了些,當時局勢已被控制。聽說太子、太子妃入了山,我隨之尋去,卻意外發現有蕭以靖的近衛在林中行走。躡蹤過去,他正在向誰稟告說,樓大人找過來了。我正疑惑那附近藏的到底是什麼人,便看到蕭以靖抱著木槿出現了。那模樣……"

  他意味深長地看向許思顏,向來冰冷邪魅的絕美面龐竟浮過一絲同情。

  許思顏驀地滿臉通紅。

  那日木槿是怎樣的模樣,他當然見過。

  孟緋期的曖昧神色,正可見得他沒有撒謊,他的確也見到了木槿那受人蹂躪後不堪入目的狼狽樣。

  孟緋期瞧著太子隨侍大多被遣開,但依然有一兩個心腹守著,遂低了聲音道:"之前的事,我沒有見到。但無疑,蕭以靖已經把該辦的事都辦了,該占的便宜也占盡了。不過兩人身份在那裡,他到底不可能為木槿毀了自己,再沒膽把吳國的太子妃帶走,故而一償宿願後,便要丟開木槿離開。木槿大約沒想到她這哥哥這樣心狠,一直哭喊著五哥五哥,可憐那小身子踉踉蹌蹌的,一路摔跤一路追著蕭以靖跑。我暗中跟著蕭以靖,也沒顧得上她,仿佛很久後才沒了聲音,也不知到底追出了多遠。"

  "後來,我現身去問蕭以靖,有膽睡人家,為什麼沒膽將她帶走?蕭以靖當時便翻了臉,我和他一眾侍衛打了一架才遠遠逃開,不料當晚又中了他的圈套,被他挑斷了右手手筋……哼,還在我跟前人模狗樣地訓我,姦淫自己妹妹時怎不講什麼仁愛道德?木槿吃了大虧,大約也看清這哥哥的真面目了吧?聽說那夜以後,她終於把太子當作自己夫婿了!"

  許思顏默想前後因果,原先因木槿含糊而過不肯說明的疑惑之處豁然開朗,卻覺那被冰雪凍過般的心頭寸寸龜裂,疼不可耐。

  他慢慢挺直身,冷冷道:"孟緋期,若你有一字虛言,刻意玷辱太子妃聲譽,我不會斷你手筋腳筋,但我必定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孟緋期唇角一揚,笑容美得有些虛恍,卻讓整個人愈發顯得玩世不恭。

  "大吳與大蜀兩位太子殿下,還真心有靈犀呢!蕭以靖同樣和我說過,若敢對木槿不利,千里萬里,都有法子讓其死無葬身之地!"

  他忽撥劍,揚袖,如有緋紅霞光挾著條雪練譁然而下。

  但聽"砰"的一聲,眼前桌子被斬作兩半,花瓶茶具紛然落地,砸了一地的碎片和水珠。

  孟緋期傲然而立,渾不看腕間滴落的顆顆血珠,高聲道:"我孟緋期所言,若有半字虛言,當身如此桌,被人生生斬及碎片,死無全屍!"

  許思顏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快步走了出去。

  本來被因羞辱而通紅的俊美面龐,已經氣得煞白。

  下午,涵元殿的大門始終緊閉,連樓小眠等人求見都被擋在了門外。

  說有政務要處置,但涵元殿的主管太監王達悄悄向內看了幾次,都不曾見到許思顏跟前的奏章翻動過。

  事實上,門窗緊閉後的殿宇昏暗得很,他只看到許思顏默然端坐於書案前的昏暗身影榧。

  明明很健壯的男子,忽然有了種與他父皇相若的單薄蕭落感。

  後來,他起了身,盯著那原先只能由帝王才能坐的寶椅看了許久,慢慢向後退去。

  腳下微一趔趄,他被臺階絆了一下,便就勢坐於階上,身影似已凝作一尊石像,許久都一動不動。

  窗櫺間投入的一束束陽光裡,平日見不到的灰塵在漫漫飄舞,仿佛因擁抱到了陽光而格外地璀璨溫暖。

  而許思顏卻覺得自己像在做夢,夢裡醒來,周身都是水,掙都掙不脫的涼意。

  沈南霜在近傍晚時才來,王達如見了救星般,急急稟告,急急將她引入壚。

  沈南霞踏入之時,許思顏終於立起身來,慢慢走向寶椅。修長的身影挺拔如樹,行動時格外遲緩,似不勝蕭索。

  她急上前行禮完畢,才忐忑望向許思顏,"太子,這……這是出什麼事了?"

  許思顏端坐於上,把玩著桌上的一方硯臺,漫聲問道:"沈南霜,兵亂那夜,明明是太子妃與我共度一夜,你為何故意誘導我,引我認為捨身相救的那人是你?"

  沈南霜聽得猛地一呆,只覺許思顏目光冷厲,似要灼入人心,忽然間陌生得可怕,讓她油然生起掉頭狂奔逃開的衝動。

  但她捏了捏袖中的東西,又穩住了腳步。

  她愕然看了許思顏半晌,思量著這些年辛勤侍奉,滿心委屈湧上,淚水也便飛快盈了滿眶。

  一提裙裾,她已屈膝,直直跪在許思顏跟前,泣道:"若太子妃如此說,南霜也不敢辯駁。南霜萬事不怨,唯怨自己命苦,人笨嘴拙,討不了太子妃歡心!"

  許思顏眸光乍然一亮,"你是說……"

  沈南霜已從袖中取出一條汗巾,打開,將包裹的東西奉給許思顏。

  許思顏一眼看到,急忙拈過,已是驚疑不定。

  正是兵亂之夜他丟失的那塊九龍玉牌。

  已經換了新的瓔珞,纏金繞玉,手工精緻;汗巾中尚有替換下的舊瓔珞在,一眼便能看出是被人硬生生從中間扯斷的。

  沈南霜低頭不敢看他,只伏地道:"那晚南霜承受不住時,曾不慎誤傷太子脖頸,又看那瓔珞扯壞,也不敢吱聲,只悄悄帶回京中找匠人修理,前日才取回,如今正好完璧歸趙,尚祈太子恕南霜不敬之罪!"

  她越說越覺淒涼,伏在地上嗚咽著,終於再忍耐不住痛哭失聲。

  許思顏捏著溫潤玉牌,只覺滿心雪涼,半日都做聲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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