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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微微模糊的眼前,依稀是當年那個拿著竹竿去敲青梅的小公主,鼓著包子似的笑臉圍了井欄跟著他奔跑笑鬧。

  他飛身掠起,從木槿身畔奔過。

  木槿便頓下身,淚痕斑駁的面頰有些許愕然。

  黑袍公子已彎腰撿起那繡鞋,站回她跟前。

  木槿只覺他更高了,高得兩人對面站著,她得仰著頭才能看到他。

  黑袍公子靜靜地凝視著她,片刻,才拿他滿是繭意的粗糙手指輕輕拭去她眼角滾落的熱淚,一彎腰將她抱起,如小時候抱著那四五歲的小女娃那樣輕便小心。

  他將她放到山石上,垂下赤裸的足,拿他質料珍貴的衣袖去擦拭她足上的血跡和塵土,然後握著她的腳踝,小心為她穿上繡鞋。

  他的手掌寬大,手指剛健有力,但握著木槿那小巧膩白如凝脂般的秀足時,卻又異常地輕悄柔和,如捧著一件精緻易碎的絕世珍寶。

  木槿低眸瞧著他,凝噎無聲,低覆的黑睫如被雨水打濕了的鴉羽。

  她想喚一聲「五哥」,卻覺嗓子被堵得結結實實,乾涸如淤滿了風沙,再也吐不出半個字來。

  來的正是她的五哥,蕭以靖。

  不曾送親、不肯親眼看她出嫁的五哥,卻不得不眼睜睜看著她和她的夫婿洞房。

  再替她將衣裙上的灰塵拍了拍,蕭以靖才立起身來,靜靜凝視她片刻,忽一張臂,寬大衣袍已裹住她單薄的身形,迅速將她攬住,運起輕功來,向微透清光的東方飛奔而去。

  他一起身,立見十余名黑衣高手自密林間躡蹤而去,不遠不近保持著十餘丈的距離跟隨保護。

  沈南霜瞧著這一干人離去,很快消逝於霧氣彌漫的山林,獨留她一人立于薄薄晨煦中,只覺林中的霧氣成團成團裹著自己,淒冷的露水甚至從林梢滴落,飄到她的面頰,涼得沁骨。

  她有些不敢相信太子妃就這樣走了,而且是跟一個看來久已相識的男子離去。

  那樣曖昧親密,儼然忘了木屋裡還有她中毒未醒的夫婿。

  沈南霜很為太子不值,然後想起獨寢在木屋中的許思顏,連忙抱起摔在地上的瓦罐,瞧著還有小半罐水,遂提進了屋子。

  木屋裡的火堆早已熄滅,唯有夜明珠兀自散著柔和的白光,照出火堆灰燼裡一處人體摔倒的痕跡。

  想來木槿起身時手足無力,走柴火餘燼邊摔了一跤,才會在衣裙上留了殘灰。

  沈南霜將夜明珠移到土炕上,正見許思顏安然臥在炕上,雖未及穿衣,卻覆了件外套,下邊又墊著她的外衣。這樣的初秋時節,倒還不至於著涼。

  細看他額際鼻尖,尚有汗珠未幹,胸前亦盡是濡濕汗意。曲子並不長,很快吹畢,黑袍公子便沒有再吹,低頭將吹過的葉子看一眼,隨手飄在風裡,依然將強弩握在手中把玩,卻已不見了方才的殺機。

  看出此人暫無敵意,沈南霜略略松了口氣,遂想著要不要上前相詢此人來歷。

  可她的腳才邁出去兩步,便那男子抬頭,冷冷地瞥過她,神色間已有明顯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離和不屑。

  沈南霜連忙頓腳,背上已沁出一層冷汗。

  這人顯然尊貴而危險,絕不是個好相與的人瓏。

  正躊躇間,忽聽不遠處有動靜。

  忙轉身看時,卻見幾道黑影正向這邊靠攏,看模樣正是沖著許思顏來的那批人。

  許思顏此刻不僅無法迎敵,而且不宜受人驚擾……

  沈南霜忙沖過去要迎敵時,卻見山石上那黑袍公子忽然抬手,輕輕一揮。

  幅度很小的那麼輕輕一揮,他的身後卻立刻有了動靜。

  十余支利箭破空而起,飛襲向那些刺客。

  又快又狠,均是以強弩發出。

  但聽慘叫聲起,已有數人倒地;剩餘三四人驚怔之際,便見草叢裡奔出十余名黑衣高手,手起刀落,竟將他們像砍瓜切菜般迅速剁殺完畢,然後飛快地將他們的屍體拖到了叢林深處用草木掩好,依舊飛身藏到森密灌木草叢中,不見蹤影。

  沈南霜還沒來得及查看那些高手究竟長什麼模樣,周圍便已一切如常。

  山石上的黑袍公子依然在優雅地玩著強弩,整個過程連頭都沒有抬一下。

  若非鼻尖尚縈著鮮血的腥味,沈南霜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覺。

  又隔了許久,木屋裡有輕微的「啪嗒」一聲,似有物掉落,或有人摔倒。

  黑袍公子驀地抬頭,黑夜般的深眸似有一抹幽而柔的光芒閃動。

  片刻,簡陋的木門「吱呀」一聲,終於被輕輕推開。

  木槿立於門內向外凝望。

  依然是原先那套淺碧色衣衫,已被揉皺得不成樣子,沾著血跡、污漬和草木灰燼,卻被她整整齊齊穿在身上,連衣帶都扣得好好的。

  微微萌動的曙光裡,她的面色蒼白如雪,似被露水沾打濕了的梨花落瓣。長長的黑髮已用一根玉簪草草綰起,尚有碎發淩亂飄在面頰兩邊,讓她的模樣倍顯憔悴和狼狽。

  她好似一時看不清外邊的模樣,霧濛濛的大眼睛轉了幾轉,和她的神色一般的呆滯木然,一時完全看不出悲喜恨怒來。

  黑袍公子如夜黑眸驀地收縮,揪痛如此清晰地在那張冷峻沉寂的面容呈現。

  他喚道:「木槿!」

  他聲音低沉而好聽,連這樣開口說話,都給人一種安靜卻尊貴的疏落感。

  木槿閃了閃,這才像回過魂來,目光抓到那人,踉蹌著就要奔過去。

  木屋以木條釘了簡單的門檻。木槿奔得急,腳下又不穩,居然被門檻絆了下,險些摔倒。

  沈南霜正立在旁邊,猶豫著要不要伸手去扶時,木槿已自穩了身,繼續向那黑袍公子走去。

  走得卻已無法快捷,蹣跚如剪了翅膀的孤雁,努力走向屬於它的群落。

  步步艱難,偏要努力裝作若無其事。

  她甚至沒有發現,自己腳下的繡鞋已在絆倒時脫落在地。她正赤腳踩著遍佈石子和野草的地面,竟完全沒覺出細嫩的足底被割裂的痛楚。

  黑袍公子忽然間覺得心頭也有什麼割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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