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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叮」地一聲,恍若不覺,我手中的銀筷已然跌落,敲在瓷盤邊緣,卻又從桌上滾于地上,傳來與地板極為暗啞的撞擊之聲,他彎腰從桌下拾起筷子,卻給我重取了一雙,放在我的手邊,卻是微笑不語。

  我拿起筷子,淡淡地道:「當年的事,我經過多方查證,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嗎?」

  「我這位二弟,從小就精於算計,可他最擅長的本領卻是裝好人,讓每一個人都以為他不過是一位心無大志的皇子,做不出什麼陰謀詭算之事,他這樣本領,我卻是在十三歲才學會了的,可惜已經遲了,我在皇祖母眼裡已是一個涼薄冷性之人,無論做得怎麼好,她都以為我在作戲,而我的好二弟,在她的眼裡,卻是至情至孝的,不過還好,父皇知道他的本性……你知道父皇是怎麼知道他的本性的嗎?他七八歲的時候,有位奶娘,是極愛他的,見他整夜睡不著覺,想著父皇來看他,便想辦法在父皇經過的路上攔截,以求父皇去看他一眼,可那奶娘有幾分姿色,父皇卻是看中了她,於是常常留宿于重華宮,自然而然冷落了江妃娘娘,有一日,他在荷花池邊蹴鞠,故意將球踢進池內,讓他的奶娘用竹竿去夠,可沒曾想,等她撈的時候,他就一下子將那女子推進了池內,如果不是父皇經過,叫人救了她上來,他就眼睜睜看著人家淹死,那奶娘後面知道了他的心思,故不吃藥,染了傷寒,還是死了……

  他對從小對自己這樣好的人尚且如經狠心,對你,卻是破天荒的了。」

  我拿了桌上的紫銅鉗子剪開梭子蟹的鉗子,用細竹扡將裡面的蟹肉挑了出來,沾上了薑末醋汁放入嘴裡慢慢地嚼了吞下,這才道:「背主求利,本就該死,只因為找了一個極好的藉口,便不用死了嗎?」

  他擊掌笑道:「難怪他為你入魔,你們連想法都一樣,他從來不會抗旨不尊的,卻還是對你們在斷頭臺上換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將誅殺君家將的功勞盡歸於我……」他忽地拍了一下桌子,「當時本王怎麼就那麼蠢,竟以為二弟終於讓了我一次了?到了今日我才明白,為什麼他隱於幕後,讓我與君家為敵,讓君家以為所有的罪證都是我來收集,更讓母后的娘家秦家接管了君家的兵權,更坐實了當年君家之罪皆由我而搜羅,因秦家想獲兵權而置君家於死地……你說,我冤不冤枉?」

  我拿起蟹身,用剪子剪開它的硬殼,道:「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話?」

  「壬醜年九月初八,有密報君家私下與西夷接觸,參與西夷王位之爭。壬醜年十月初一,有密報君家已與西夷達成協議,助烏木齊為汗王,換取西夷子歸綠州,以做君家自立為王之地,壬醜年十一月初十,君輾玉帶兵絞滅舍鐵木,使其全軍覆滅,十日之後,烏木齊被封為西夷世子,壬醜年十一月二十二,君家將被全族被擒,甯王當居首功,他先使人在君家村井水下毒,再派八駿入村擊殺其武功高強首犯,後太子派人入村,順利擒得眾犯……」

  他站起身來,從窗前案邊的小盒子,拿了一封封了火漆的密封,遞給我,道:「這些,便是那些日子從邊疆傳回的密報,這幾張,便是極緊要的部分,你看看,是誰的筆跡?」

  紅色的火漆如凝固的鮮血,仿佛一沾上去,便會血染指頭,我接過那信封,火漆卻是早已裂開了的,如撕裂的傷口,我將信封裡的那幾頁紙抽出來的時候,還沒有仔細看,便覺那如龍破雲層般的字體衝破紙再映入眼簾,只一晃眼,我便知道了是誰的字體。

  微黃的棉紙,毫不猶豫的落筆,我甚至聞到了他當時所用的龍德禦墨淡淡的清香,上面可致人於死地的奏報卻仿佛夾了刀刀殺氣向我迎面襲來。

  太子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聲音之中卻夾了些憐憫:「君將軍,皇宮之中出來的人,沒有誰是例外。」

  不錯,沒有誰是例外,他到底出生於皇宮,從小在謀略之中成長,可以將忠義良善當成他的外皮,我原是應對一切都計算到底,了如指掌,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在潛意識裡,已將他列成例外,所以,聽到這些話,心便如被那尖硬的蟹腿刺中,隱隱作痛?

  「其實我挺佩服我這位二弟的,連我自己的姬妾都對我猜疑過甚,不過心急斥責了怡兒兩句,就使她防我如防狼一般,她到底是我的女兒,以後,恐怕是我唯一的子嗣,我怎麼會……」他苦笑一聲,「不過讓她看見將怡兒送入了那間屋子,她便決定背叛我了,說起做好人,我始終沒有二弟如此熟練。」

  「你怎麼不說自己對她太過狠心?」

  第一百一十五章 證據在此,能相信嗎?

  「我狠心嗎?」他哈哈一笑,「沒有二弟狠心,原本皇祖母在病中,只要有人給她遞個信,她便會使人查個明白再下定論,可是,可他沒有讓人送信,反而上奏報給父皇證實其一切屬實,父皇大驚之下,才派了我下來,此時,他卻不像以前,什麼都要和我爭上一爭,反而避退籌糧,只派了他的幾名影衛協助我追殺首犯,美其名曰不想打草驚蛇,他派的自然都是身邊高手,當時,我還極為感激呢,可現在想來,他所派之人,全是無人識得的,無論事前事後,全都由我作主,而他,等一切塵埃落定,這才悄無聲息地回朝,我早就知道這趟差事不好辦,但能怎麼樣?他等著看我的笑話呢,所以,我唯有辦了。」

  我的手指撫過那火紅的漆封,漆破的邊緣,劃得手指微微而痛,我輕聲一歎:「笑塵埃、幾年生死,枉為客,人世間,多少事,被西風吹盡,了無痕……」

  他拍手擊節:「不錯,恩仇了無痕……本王終可以贏他一次了。」

  「是嗎?」我淡淡地道。

  「不用我再出手,自會有人讓他痛不欲生,至於那皇位,既使他得到了,也會了無生趣……」他說到此處,雙眼冒出光來,臉上更是紅光隱現,「我和他鬥了這麼久,終以為這一次我會全盤而輸,但我知道,最終輸的人,會是他!」

  他側過頭望我:「他利用你贏了這場,但殊不知,最終輸的人會是他自己。」

  「你憑什麼認為他早知道了我的身份?」不知道為什麼,我說出這句話,自己也覺得蒼白無力,連太子都猜出了我的身份,他豈會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眼裡便沒有了初見花凝昔時的忽視?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言語之中便有了隱隱的小心翼翼。

  為什麼我會將這一切視而不見,一遇上他,便失卻了平日裡的警醒?是不是因為在我的映像之中,他永遠是那位孤獨地坐在高臺之上獨自飲酒的皇子?那位被濺了滿臉蓮子糖水惱怒而無可奈何的少年人?那位雖有時會吹毛求疵,但也處事公正的將領?

  卻忘了他另一重身份,他也是那至高無尚的權利頂峰的繼承人?

  前邊有至高的皇位誘惑,後邊有無數想要因他而獲利的人鞭策著,太子有秦家,他何嘗不有江家寧家?

  他怎麼會與其它人不同?

  我怎麼會認為他與其它人不同?

  手裡的杯裡裝著蜜酒,原是用雙層套的青瓷甕溫著的,握於手裡,有微微的暖意,可如今,手指劃著那光潔的瓷面,卻只覺冰涼入骨。

  太子側過頭微微含笑,紅燭透過垂帷紗影把他的臉潤得帶了紅色,他的眼神有些同情,又有些興奮,他查覺到我心中升起的懷疑,並不答話,只將我手邊的蜜酒放入甕內重溫過了,再用金兜兜著拿出,用絲帕將那杯子表面的殘水抹幹,放回我的手邊,道:「將軍有七星護衛,每戰之時,組七星衛領隊,組成陣勢,變幻萬千,在西疆可謂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可林子大了,便什麼鳥都有,將軍身邊戰功赫赫的七星衛,難保也會被人做了手腳,想必將軍早已知道,您的七星衛中,老四是朝廷細作,老三當年拼死出去求救,欲向一向以處事公正聞名的二弟求救,卻被老四所殺,可您卻知不知道,是誰通知老四,要他殺了向我那二弟報信的老三?」

  我抬眼望他,看見他嘴角的淺笑,淡淡地道:「難道是他自己?」

  他拍手道:「不錯,為了不讓他自己為難,接了報信卻不能相救,他唯有在半道上就派人將報信的人打入懸崖,你說,我這二弟是不是做好人都做得這麼仔細這麼成功?」

  不知道為什麼,我現在極想喝一口酒,安逸王釀的酒,滑入喉嚨,總有微微暖意,能驅除我周身漸升起來的冰冷。

  我只朝手邊的樽望了一眼,他便明白了我的需求,走到窗前的案幾邊,打開朱木盒子,拿出一個琉璃酒樽,竟然和安逸王送給我的那個一模一樣,纖長紅白的手指拿了那瓶酒搖了兩搖,道:「本王不會勾兌,便叫人勾兌好了,只隔了一日時間,想來不會產生皇叔所說的融混?」

  他走過來拿起我手邊的細白酒杯,倒了那淺黃的液體入樽,遞至我的手邊:「皇叔一向是個熱心人,倒真是極擅長食療,何況有人拜託他,要調理好你體內的寒毒?那離山的湯池,出自極熱的地底,水中原就有大地陽氣,本來就有治療寒凍之症的用處,再由二弟從各地搜羅來各種奇珍異藥……要知道,二弟身邊的八駿,可都是江湖名門子弟,都由皇祖母親自參與挑選出來的……」說到這裡,他有些怔神,「皇祖母對他,可真是費盡了心思,我卻怎麼也討不到她的歡心……只要他一開口,江湖上找不到的,找得到的藥物,自是滾滾而來,這些奇珍異藥放入了湯池之內,以免你起疑心,撈起殘渣,再撒入有異香的花朵,成了治病的良藥,再配上皇叔的蜜酒……我想,將軍可能感覺出身體寒症略減吧?只是將軍太相信我那二弟了,便將這一切忽略過去,不願深究?」

  他微微一笑,「我這二弟做人真是成功,從小到大便是如此,皇祖母也是那樣的相信他,連你也是?……既便這毒藥來源之處是他?當年用來對付的人,是你?……你或許不信,當初我叫曹德寶下於你飲食之中的,確實是較烈的蒙汗藥而已……其實,我那時也有些私心的,知道你精通藥物,能輕而易舉地識破飯食中的蒙汗藥,想讓你有所警醒,從而逃了出去,帶給二弟些煩惱……如果你逃了出去,聯合舊部,引發兵變,揭起西疆大亂,二弟所做的一切努力,豈不徒勞?可他的心畢竟由鐵石製成,對你這樣的欣賞,還是下了那樣的奇毒,盡毀你的筋脈,讓你再無本錢東山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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