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錦凰 | 上頁 下頁
一六


  今夜是十五,月光皎潔如紗,時候尚早,青雲都城的郊外野風陣陣吹得周遭的早春草木婆娑錯亂;青持的身影本就偏瘦,在寒風中更是像會融進這夜色無邊中一樣。

  那陵墓不知道是用什麼材質的石頭堆砌起來的,在月色下隱隱泛著牙白的光澤,墓上乾淨得很,沒有一絲草屑木渣,它靜靜地立在那兒,似乎把青持的靈魂都給吸了過去一般。

  青畫不敢出聲,只是靜靜地看著青持,他從馬背上的包袱裡拿出一小壇酒、幾個杯子,輕手輕腳地在墓碑前面一字排開,而後默默給每一個杯子都斟滿了酒。

  酒香隱隱地在靜默的夜裡漸漸隨風飄散開來,青畫認得這味兒,這是朱墨的一種名酒,叫「醉嫣然」。它是用朱墨盛夏時候的幾種果子釀成,從夏天釀到冬天才能開壇,味道甘甜,還帶著隱隱的馨香,不比一般的酒來得嗆人:故而這種酒又頗受女兒家喜愛,便叫作醉嫣然。

  上輩子她還是寧錦的時候就獨愛這醉嫣然,只因著它帶酒味兒卻不醉人,如今聞到,她突然心疼得不能呼吸,像一枚小針在上面紮了個小洞穿過心房,而後活生生撕裂開來一般的疼痛;那時候寧錦與墨雲曄大婚也是夏天,墨雲曄就曾經釀過這醉嫣然,只可惜她最終還是沒福份喝上,如今想來,恍如隔世。

  青持顯然已經把青畫晾在一邊,他只專心凝望著那墓碑;青畫不惱,靜靜等在一邊,儘量騰出些地。方給這重情義的太子獨處,自己則找了塊乾淨的石頭坐下來,眯著眼小憩。

  無論是上輩子的寧錦還是這輩子的青畫,都不是個勤快的人,上輩子爹爹就曾經說過,甯家的女兒是個懶散的糯米團子,能坐著不會站著,坐久了一定瞌睡,不僅渾身軟綿綿,連個性都是軟綿綿的;哪怕是偷溜去闖蕩江湖,她也是抱著暖爐、拖著劍,賞著盛夏的美景、喝著隆冬的醉嫣然,時時刻刻一副懶散樣兒;只是上輩子她不自知,好好一個相府呵護了十多年的糯米團子,被墨雲曄捏成攝政王妃後,又給丟了。

  青持那兒酒已經過一輪,他輕輕把酒倒在墓前,又重新斟上一輪;那輕手輕腳的模樣倒讓青畫有些恍惚,依稀看到了上輩子一個熟人的影子。

  「小姐,我來看你了。」青持的聲音有些沙啞。

  青畫本來已經犯困,這會兒卻被他的話驚得瞪大了眼,能讓青雲太子叫「小姐」的人,是怎麼回事?她打起精神稍稍靠近青持,聽著他又輕聲開了口:「小姐,涼酒傷身,不可多喝,這是我派人從朱墨找來的醉嫣然,你以前在相府的時候就愛喝;只是這酒時候太難把握,開了春味道就變了,所以我只能在冬天的這幾天才送酒來……」

  「小姐,這六年,你在青雲可曾住得慣?」

  「我曾經派人潛入過攝政王府,想把你以前的東西拿出來,可是……王府守衛森嚴,屢屢失敗,對不起。」他輕輕頓了頓道:「不過,我拿到了你以前最愛的紫玉鈴鐺,是一個奴婢偷偷藏起來的,聽說是你一氣之下丟的……」風很涼,刺骨的寒,青持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沒有抽身;青畫本來很閒散地站在那兒,不知不覺已經僵直得不成樣子。

  青持每說一句話她就僵硬一分,到後來她已經忘了自己是否還在呼吸,她的心跳紊亂,如同一匹脫了韁的馬,任多少理智都拉扯不住恐懼的蔓延……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成了一根冰刀,一刀刀刺在她早就塵封許久的記憶上,把曾經血淋淋的回憶又給翻了上來。

  六年前,朱墨、醉嫣然、相府、攝政王府、紫玉鈴鐺……這一切如果是巧合,該何其之巧?如果不是巧合……那該何其恐怖?

  那一場惡夢、那一段暗無天日的日子,那個叫作三月芳菲的嚴酷刑罰、那個溫文和煦的翩翩公子嘴角噙著的一抹笑,還有那一聲柔和得可以驅散三尺冰寒的呼喚,錦兒……

  青畫的手腳冰涼,動作早就不受腦袋的指使,她慢慢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靠近那墓碑;月光如霜,冷徹骨,明明微弱得不能照亮凡人眼裡的光澤,卻好像比日光還刺眼幾分,它鋪灑在墓碑之上,墓碑上面那幾個字如鬼魅一般展現在人前,寧氏獨女寧錦之墓。

  甯氏獨女,寧錦!青畫徹徹底底忘了呼吸,她想笑、想哭,想大聲斥責老天爺到底在玩什麼把戲,卻都紛紛失敗告終;她只是瞪著乾澀的眼睛緊緊盯著墓碑之上那幾個刺痛人眼的字,無聲地、一點一點地在地上蹲了下來,抱緊自己的膝蓋,讓冰冷的鼻尖湊到溫熱的膝蓋上,小心翼翼地喘氣。

  甯錦、寧錦……青畫在心裡默念著這兩個字,眼睛卻乾澀得厲害,毫無眼淚;她只是想笑,本來以為六年的時光足夠她淡忘這個名字……她以為她可以不恨、可以只是怨,可以把墨雲曄這個名字埋在朱墨一輩子不去記起他;可是……她從來沒想過,甯錦這個攝政王妃,居然連死了的墓碑都是在鄰國的郊外,她的墓碑在這兒孤零零立著,有誰記得?她上輩子摯愛的那個人正在朱墨叱吒風雲、高高在上、萬人景仰!而她甯錦已經功成身退、埋骨荒野,何其好笑!

  明明她還活著,老天爺卻讓她親眼見著自己的陵墓,真是十足的笑話;墓裡躺著的是寧錦、墓外的是青畫,只是那又有什麼區別?很多東西……根本斬不斷。

  「你怎麼了?」青持低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青畫聽見聲響,茫茫然抬起頭,心中一動,看著青持卻又絲毫沒有頭緒。

  她凝神鼓足勇氣再去看墓碑,在大字右下角還刻著一豎行小字,上書,甯氏侍從甯臣立。

  「寧臣?」青畫茫然地念著這個名字。

  她當然記得這個名字,她最貼心的僕從甯臣,那個有著醜陋的臉孔卻也有著溫和眼神的寧臣;上輩子最後的那段時光,是他天天抱著她曬太陽、是他在她床頭綁上軟布條、是他一次次為她紅了眼,被她嬉笑喝斥不像男兒。

  沒想到她死後,還是寧臣為她立的墓碑,只是……為什麼是在青雲?

  青持微微一愣,順著她的目光落在墓碑之上才沉聲道:「那是我在朱墨的名字,讓你見笑了。」

  青畫瞪大了眼,寧臣……居然是青持!這簡直不可思議,寧臣貌醜,被攝政王府的人處處嫌棄,而青持卻是一表人才;寧臣因為無能才被派去侍候寧錦,而青持卻是青雲執掌大權的太子,這兩個人怎麼可能是同一個人?

  她突然想起青雲的民間傳聞,說是九年前三皇子年少不更事,與皇帝在政事上意見相左,一氣之下離宮去了朱墨,而甯錦認識寧臣並收了他當家僕的時候,正好就是九年前……難道,從九年前開始甯臣就是戴著易容的面具青雲三皇子,青持?

  「你……」她想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卻不知道如何開口。

  青持見她神色已經正常便又轉過了身,在墓碑前的青柏旁蹲下身,用手刨開一些泥土,把手裡的東西放進去:那東西在夜空裡散著淡淡的螢光,像是許多螢火蟲堆積在一塊兒,隨著泥土一點點的增厚又被掩蓋了起來,青畫認得,那正是很久之前被她丟掉的夜明珠鑲嵌的紫玉鈴鐺,那是墨雲曄送的,自從……就被她丟了做完這一切,青持淡道:「走吧。」

  青畫木然抬頭,「好。」

  ***

  青持並沒有上馬,只是牽著馬悶聲定在狹長的小道上,青畫也不作聲,一路默默跟著:行至半路,青畫猶豫地看著青持這個曾經很熟悉的陌生人,下定決心開了口:「太子,您能告訴我朱墨的甯丞相現在如何嗎?我……我爹曾經和甯相有過些交情,我也見過甯伯伯……」

  青持定定看了她一會兒才輕聲道:「寧相五年前在牢裡仙去。」

  「寧府其他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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