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寒煙翠 | 上頁 下頁 |
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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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臉上厚厚一層宮妝,白的地方雪白、紅的地方正紅,像個假人面,好處是稍許有什麼表情變化,別人也看不出來。只是眼角的皮膚一收縮,顯出她的意外。 而後她問:「能走嗎?」疑問句,並不代表關心。就像有人到驛站問馬夫:「能走嗎?」也並不代表對馬和馬車的關心。 你的頭還有點暈,寒氣鑽在骨子裡,並沒完全***。但是,走沒有問題。如果現在有柄刀子刺過來,你還站得起身沖到屋外去,那麼當然,王妃問你能不能走,你就能走。 她喉嚨裡「嗯」了一聲,回身,率先離去。幾個宮娥上前攙領你們三人,讓你們跟上她。她出門後,是坐鳳輦的,以兩匹羊拉著,羊身呈五彩色,很有仙姿。你們自然沒這個待遇,連隨行的小轎、馬匹也坐不上去,只跟大部分低級宮人一樣步行。幸而整個隊伍前進速度極緩,故你與貼虹也跟得上。 隊伍慢慢走著,並未出民扉,惟景色越來越開闊,面前又壘出一座土山,上頭有觀景台。王妃下輦,墨綠靴公公緊扶住,霞紅綃繡鞋宮娥也隨上,一個轉過來對領你們的宮娥丟個眼色。那宮娥便引你上前,在王妃側後差兩步遠跟隨。 便聽王妃一邊緩步拾階上山,一邊道:「這是成祖時候出現的山,名為『仙跡』。那時,民扉之內整片是湖澤,水景盛大。成祖王來玩秋時,歎道:『惜乎澤邊無山丘,不能近登玩賞。』發語是未時。至次日卯時, 湖邊就多了座山。驍騎尉頭一個面聖稟報,聲稱就山是他眼看著長出來的,並極口恭賀吉祥。成祖王甚是歡喜,厚加賞賜。誰知半日後,就有人告發,驍騎尉私下調動所掌軍士,廣運石木為底,上鋪厚土,以攻城山造法,快馬急鞭,一夜之間造出這座山來。將士們的衣裳,還滿是泥與汗,未及漿洗;有幾個士兵一夜間累到吐血,也未調息複元,驍騎尉自是抵賴不過,卻狡辯道,似鸞率百鳥啄土成丘,鳥亦有知,仍是吉兆;如今不過率人而為,人固有知,怎就不是吉祥事呢?成祖大怒,要將其斬首。臨行刑時,忽有烏雲如車蓋,飛來蔽日,天地無光,長有十小刻。 觀天師急向前奏道:天意,常借物為之,或借鳥、或借人,驍騎尉所言,並非全妄。量他一介匹夫,率區區五百人,怎能神鬼不驚、平地起山?是天冀王音成真,假他手而成就。今要斬他,是駁了天之好意,故天借烏雲示警,聖達者不可不察也。成祖聽了,甚然之,遂釋驍騎尉,並御筆親題此山為仙跡山。」 多長的一篇話。虧你好耐心,一路聽下去,連大氣兒都沒出,雖知道她是特意說給你聽,卻不知有何用意,故只是諾諾跟著。 風吹來遠遠的樂聲,王妃微微側首:「我叔叔也是做觀天師的。我未于歸前,曾聽他說,天意難測,有時會假手於人行天命,有時,卻不過是人妄以本心測天心。」 很有道理。不過,這段話跟這樂聲有什麼關係嗎? 再走過十餘級,已到頂峰,王妃駐足,迎著輕風,道:「成祖時候,山沒這麼高,是後代修上去的。凡是加上去的土泥,都依附著得了『仙跡』之名。」 墨綠靴子的公公躬身柔媚道:「娘娘!風口冷。鳳體要緊!」王妃「嗯」了一身,扶住他的臂彎,一步步進到觀景台的暖閣中。你跟進去。 貼虹、離澈、還有諸多宮娥太監,都沒有進閣,只是侍奉在外面。閣中除了王妃和你,就只有那個公公和那一對貼身的宮娥。他們恐怕是王妃的心腹,你想,不管王妃想跟你說什麼,現在也該開口了。 她果然道:「這段樂,是王上叫梨園新譜的,詞是王上御筆親填。你聽得清,唱的是什麼嗎?聽不清?那我念於你聽。」便念道,「蕊輕瓣怯,當時不堪露華濃,海棠枝上試新紅。待得**收,偎人猶癡怯,問君怎得不憐儂。」 那時,你們隔著面青玉案,一尊一卑相坐。她面容端肅,念出這段豔詞,幾乎就像念一段挽歌。你心中一動。 她緩緩道:「這是王上贈予賢平嬪的。她去圍場,陪王上回駕,王上就贈了她這首詞。這幾日來,他們幾乎天天叫梨園吹奏。」 你俯首。賢平嬪所受寵倖,果然是烈火烹油。 王妃話鋒一轉:「剛剛是誰推你下水?」 ——不,這不是話鋒一轉。這句話根本是緊接著前面一切話問的!你豁然開朗,前面所有的造勢、佈局、引子,都有了呼應。她的棋路顯山露水。 你心下安定,卑聲柔氣答道:「賤婢沒有看清是誰推的。」 王妃點頭:「她下手好快。我的人隨即趕到,但已經晚了,你掉進了水裡。他們急著要救你,卻找不到你,怎麼回事?你陷進泥裡了?」 「她」?王妃意思,下手的,莫非是賢平嬪的人?而後頭在水面呼叫你的,倒是王妃派來救你的?你為了小心起見,不去應呼叫,躲在下頭幾乎淹死、凍死,可不是冤哉枉也。 然而換個角度想,所謂賢平嬪下手,這不過是王妃單方面暗示。而後頭來的人,若真的一門心思救你,早該跳下來了,何必等到離澈挺身下水?若非離澈正巧趕來,你的性命險過剃頭。 形勢如此詭譎,你萬事不明了,多加點小心,總是好的。如果因為太過小心而死,至少死在自己手裡,也比較能夠瞑目;若大大咧咧,把一切交給命——不,你不信命會眷顧你。它如果一手擎蛇、一手持花,十之八九會把花遞給你,而裡面藏著蛇。你想。 這些思慮像雲朵的影子一般掠過心頭。你向王妃道:「賤婢慚愧。是陷了下去。若非眾人搶救及時,險些喪命了。」 王妃微微一笑:「陷了這麼久,仍然活轉來,真是吉人天相。聽說阿威剛送進來一個你從前的丫頭,她正巧救了你?很忠心。該好好褒獎才是。」 她話中有話,大概猜到你「陷」得有貓膩。你只裝聽不懂。她瞅你一會兒,忽道:「遇龍則開,逢橋乃鳴?——哼哼!」鼻子裡冷笑兩聲。你的心臟猛然縮緊。她慢聲接著道,「什麼神跡?穿鑿攀附,都是神跡。當年,安祖先王親將我姐姐指給今南郡王、將我指給今王上,當晚曇花盛放,次日鵲鳥翔集,皆我這雙眼睛親眼看見。我們母親生我們時聞見異香,叔叔觀見鳳祥天象,什麼叫天啟?這才叫天啟!」她篤篤定定,「這之後,與王上經歷了多少事,都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我由此深知我是為了在這個位置上襄助王上而出生的。——而你,是為什麼出生,你知道嗎?」 是。到這時候怎麼還會聽不出來?她正處在被妹妹爭寵的困難時分,又堅信自己是真命王妃,於是不知怎麼,認為你這個怎麼都死不了的妖精是天派來幫她打這場勝戰的奇兵,她既要順應天命,就連她自己兒子的恩怨都放到一邊了,且拉攏你幫她搶男人!好!好天命所歸的國母! 你答道:「賤婢……惶恐!賤婢十幾歲前的日子,都活得稀裡糊塗,像是夢中。及至見到——王妃娘娘恕罪!——見到太子殿下,才有了一點神智。聽人說賤婢小時候可能有那八字的批文,賤婢實在不記得,也不能懂得那是什麼意思。還求娘娘聖明,指示賤婢。」 王妃點頭:「你不應該活的,活下來了;不應該進到這裡,居然也進來了。這不是你一己之力能做到,必有天的意思在裡面。天不能滋助邪佞,因此你的存在或者對正道有益。我受王命執掌後宮,當然要揚正抑邪。」說著,呷一口茶。 在旁的宮娥之一立刻對你道:「娘娘寬仁慈悲!你快說,你是正道還是邪道?是正道女子,便還不趕緊向娘娘謝恩!」 於是你謝恩。幫她的便是正道,反她的便是邪道;前者要黨之,後者要殺之。那還有什麼好選擇的?絕對正道謝恩。 她微微頷首:「你是個聰明孩子,但聰明勁兒太顯了。宮裡地方,陰氣重,太聰明的人容易活不長。」 你一怔。 宮娥提點你:「還不問娘娘,有什麼禳解法子沒有?」 原來是覺得你太聰明,她不放心,想加一重保險才收了你,卻說什麼禳不禳解。可笑。你只得配合著演下去,伏地問:「王妃娘娘有什麼法子?千乞賜告賤婢!」 她答道:「這宮裡頭,有一種很不好的習氣,覺得肚子裡有了種,就活是該一步登天似的,什麼骨輕四兩鬼迷了心竅的把戲都做出來。造孽!我很不忍心看你這樣俊秀孩子落入那種萬一的下場,所以,倒有了個法子。」語氣端是語重心長,說完了把下巴一點,旁邊宮娥端了一盞特別的茶給你:「你既跟了王妃,其他癡想不必再操心。飲了這個,什麼生兒育女的醃臢煩惱就全撇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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