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寒煙翠 | 上頁 下頁
七六


  木柴在爐膛裡發出輕柔「劈啪」聲,行帳內暖和而安適。貼虹和宣悅都在你旁邊,一個打盹、一個發呆。

  她們兩個也挨了打,這一路將養下來,貼虹身坯粗,看起來已經差不多復原,宣悅卻總有點恍惚,好強還撐著要裝出家常樣子,卻掩不住整個神氣的憔悴,像風吹壞了的花兒。

  你知道她是那種門第裡得臉的丫頭,向來怕不比尋常人家裡的小姐還嬌養些,為她主子叫她跟了你,累她受這般磨折驚恐,你心裡很過意不去。看她獨個兒發呆,你躊躇一番,從自己腕上褪下一串紅菩提珠的手釧,偎過去道:「姐姐,你看這個好不好?說是驅災護體、保安康的,我與你戴上罷。」

  宣悅一怔,推讓道:「小姐你自己用得上。留著罷。」你搖搖頭,只索把她右腕拉起來,親將手釧給戴上了,扣住扣子。她腕臂比你圓潤,縱然新近瘦損,扣扭也還要比著你調松一格。你埋頭給她調,她怎麼安心,奪手自己整理,臂上幾處淤青撞進你眼簾裡,你老大不落忍,手指輕輕觸著道:「都是我的罪孽,害你這樣。」宣悅躲了躲,笑道:「快別這樣,折殺了奴婢,那才真真的多少菩提珠都護不回來了。」你展顏道:「好容易笑了!不然,才折了我的福是真。」

  這邊談著,那裡榻尾貼虹一個欠伸,也醒了,睡眼惺松支著腮道:「什麼折福?不怕不怕,我給你祈福。我命賤,橫豎橫了,看判官敢不敢不答應我!」

  宣悅「噗哧」一笑,過去拍她的臉頰:「閉嘴罷。看惹來判官時,你還消停呢?」說話間,她穿的是家常起臥服裝,袖口沒攏,半撒著,貼虹仰面見到裡面紅彩,歡喜伸手撫弄道:「這是什麼珠子?——不是玉,不是石頭。好漂亮。」

  你笑道:「這是菩提珠,有說是舍利,又有說是什麼聖地草木琢出來的,哪裡曉得它許多。不過密宗推尚這個,道是消災修福的,聽說上個月宮裡又貢了些。你看宣悅姐姐戴了如何?」

  宣悅面色微紅。貼虹已經真心叫起來:「好看好看!小姐,我也要!」你彎下腰,喘著氣笑道:「瞧打得跟只花貓兒似的,還喵喵喵,我也要呢。」說著放開手爐,果然起身要去開箱子,思量伯巍給了你不少吉祥東西,就中選件貴重點兒的給她罷。誰知貼虹纏上身來笑道:「開什麼箱子!好小姐,你身上戴有什麼,解了賞我也罷,帶了你的暖送我,這才叫便宜我親香親香。」說著兩手向你腰裡抓,「別說沒有!那我可搜了。」

  你給癢得咯咯直笑,逃向宣悅懷裡道:「看這丫頭魔瘋了!」宣悅以雙臂護你,貼虹一發連她都抓上。她比你還怕癢,一見指尖過來就軟癱了,連滾帶爬逃出半個身子,發狠道:「好好!不信治不了你!」拖過被子來,你就手兒拉起一個角,兩人合力將貼虹裹在裡頭,和身撲上去壓住了,隔著被子大搔而特搔,且笑且罵道:「叫你浪個小蹄子,知道厲害了不?還敢不敢了!」貼虹只管亂笑亂蹬,忽然發聲喊道:「哎喲好痛!」抖個不住。你們知道她本來有個女孩子的病,跟蘇鐵相類,是時時會痛的,前番又受了磨折,竟不知是哪一端發作,唬得忙掀開被子扶她起來道:「怎麼樣?是哪裡痛?」

  貼虹牙關緊咬,雙目翻白,坐了片刻,長長吐出一口氣,撫著心窩子道:「好險好險。不是我唱個空城計,你們幾乎悶死我。」你們這才知道她又搗鬼騙人,當頭啐道:「不會看戲文,還亂嚼舌頭。你這是鬼的空城計呢!」說著,三人看看,那般雲鬢散亂、衣裳不整的樣子,不由又「噗哧噗哧」笑起來,掀了鏡袱,互相幫忙整理。原先那股子愁雲慘霧的憋屈氣,經這麼一鬧,倒散去大半,你心裡歡喜,自挽袖子看臂上,還籠得有兩串菩提珠釧子,一串是白菩提根菩提珠,消災的;另一串是通天眼菩提珠,吸病氣的。你見白菩提根菩提珠較為瑩潤可愛,便褪下來,又鬢邊卸下金珠牡丹掠子,一總兒交與貼虹道:「給你罷。」貼虹也不推辭,喜孜孜接了,謝過你,塞在腰帶裡。你見她笑臉,便覺得多少賞賜都不可惜。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難得有人願意長久陪在你旁邊、又這麼容易便能笑起來,些些身外之物算得了什麼呢?你自己若能這麼容易就開顏啊……那倒是你的福氣了。

  ——忽然彎下腰,你按著小腹,喊:「痛。」貼虹糊塗道:「小姐,我剛剛是嚇了你們一次,你也不用馬上嚇回我吧?」宣悅神色一變,撫住你的肩:「哪裡痛?」

  你的小腹,好像有什麼在漲,又像在在發著熱,幾乎可以指明邊界的、腹中圓圓的一塊,產生那麼奇異的痛感。你正尋思著該怎麼形容呢,又有另一種感覺產生。你羞紅了臉,惶恐的指指下體:「有什麼……流出來?」

  貼虹扶住你的肩背,宣悅擎簾子叫人。兩個婆子是伯巍早安置在外頭的,應聲進來,扶你上榻躺了,輕輕解開你裙子。你看見自己衣襟上有血。

  「我要死了?」你想,臉色蒼白。這次的死亡感覺來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奇怪,帶著種近乎溫存的痛感。你四肢冰涼,小腹那兒卻總有一塊是燙的,蔓延上來,讓心跳失速、並燒著你的臉,你覺得頭暈。

  「恭喜姑娘,從今兒起成人了。」婆子軟言軟語安慰你,拿熱毛巾給你拭了身,裹上奇怪的草木灰布袋子,將燙婆子焐在被窩裡,又曖了湯來予你吃。

  你還是惶惑著,慢慢想,才想明白:你是來月事了。

  從這刻起,你不再是個孩子,在身體上已經成了女人,甚至……如果有機會,你已經可以做一個母親?

  你把手按在腹部,感受著疼痛,猛古丁想笑。

  是這樣嗎?伴隨著這種疼痛,你的身體不再只為自己負責而戰鬥,還有可能承載另一個生命;你這個一直覺得世界虧欠了你的孩子,有能力養育出一個新的孩子。

  你的怨憤在瞬間土崩瓦解。這個世界的人們還是老樣子,但你願意暫時放過他們。因為你身體裡多出來這麼個柔軟而神奇的部分,能叫你孕育出一個小小的亂哭亂動的身子,它會有著粉紅的手掌和腳掌、還有薔薇花般的面頰,從「咿咿呀呀」的舞動手腳,一直成長到會跑、會跳、會選擇它自己的人生,並不用多麼美麗,但是千萬要健康快樂!你所虧欠、所渴望的,都可以補給它。為了這個心願你肯放棄一切,包括從這個世界動盪的中心逃開。你雙手交疊在腹部,微微的笑:寶寶。呵你現在是一個夠資格做母親的人,你未來的孩子,會叫做寶寶。

  伯巍在黃昏時候回來。有人早就告訴他消息,所以他很緊張,過來就沖到你床邊,壓在你被角上,臉俯向你:「小傢伙,你……還痛不痛?」

  你笑。你的運氣還算好,不曾像蘇鐵和貼虹得下那麼大病根。痛楚從起頭時就不算很激烈,小腹微微漲一會,受了熱焐,便緩和下去,血脈輕聲吟唱,你的耳邊有什麼在低鳴,像生命,或者某種河流,無邊無涯流淌。那個時候你完全看不出未來替你準備的路。

  你向伯巍搖搖頭,輕啟雙唇:「沒事。沒事。」

  伯巍籲出一口氣:「可把我嚇壞了!何太醫說你可能到了這個時候,身體特別容易受傷,我是真怕你——咳!一定要沒事。我會繼續好好養著你。一定要沒事!」他把臉埋進你的被子裡。

  你雙頰飛紅,伸出一隻手來撫摸他的頭髮。這只大腦袋,一直在為你的初潮擔憂?你真想把他的腦袋抱進懷裡笑話他、感謝他,並且宣佈:以後不管如何,你都會記住,你的生命裡,總算有過他這麼個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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