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寒煙翠 | 上頁 下頁
七四


  多麼沒有操守的傢伙啊。你低著頭,愧不可當。小郡爺對你有些噯昧關心,你便豁出身子還他;伯巍對你稍有了點兒實心實意,你又眷眷。到這個人世間實在是為什麼來的啊!像只癩皮狗,從一個狼窟被丟進另一個火坑,統共不理會了,只要得一刻安穩、有人肯拍拍你的脖頸,你就認真哼哼起來,空許個無情的心意、何嘗有半點兒節操?

  這般愧著,你將頭一直埋住,收拾罷壺盅,就告退了,甚至沒有特別警惕到:他的臉比适才潮紅一點,扶額的姿態也較剛剛萎頓。

  所以,伯巍病情惡化的消息傳出時,你是當真吃驚:縱然你不諳醫理,書房裡看他行止說話,也分明無有大礙,怎的忽然又臥床了?聽說情形還不太好呢!

  你正發著急、想法子要探個消息時候,有人先來找你了。

  也不說旁的什麼,一索子把你、宣悅、貼虹三個都捆倒了,拉到後頭去。你單獨被捽進灰棚房 、一把推倒在泥地上,推得極猛。

  你剛吃過飯,猛給摔在地,那地面又是沒經什麼修整的,陳年積陰的可疑腥氣貼住你的臉,你只覺胃部翻騰作嘔,一下子沒忍住,東西全吐了出來。

  前頭就有人嫌聲惡氣的叫起來:「醃臢死了!打,打!!」音質足有四五十歲,語氣卻扭捏得似十四五歲小少女。你還未來得及抬頭看是何方神聖,先有人伸五指揪你頭髮,不料你早前剃度了,滿頭青絲還未全留回來,一向不過戴的假髮。她不曾多想,這麼一抓,將整個假髮套提起來,也就罷了,可是你的真發也長了幾寸許,假髮是用夾子別在真發上的。她這麼狠勁一提,連夾子下的幾撮真發也被大力拉上去,你慘叫一聲,幾絲頭髮連著血肉被扯掉,夾子都滑開,你的頭往下摔去,因手被縛住、沒個支撐,臉筆直砸在自己剛吐的穢物裡,「叭」濺起來一些。身邊那老媽子鞋上給濺著了,啐一口:「死丫頭片子!」往你的側腰踢了一腳,再看看你毛栗子似的亂茸茸後腦勺,倒笑了:「什麼怪模樣兒。」再加賞幾腳。

  你喘著氣,忍住一次又一次尖叫的願望,抬起眼睛看上首剛剛說話的人,果然是個四十多歲的大娘,照那身齊整裝束,該是管事的,只是你不認得。

  她接著你的目光,拎起唇角道:「你知罪麼?」你不語。

  你知道你有罪,但她又算什麼東西,來給你作判官?不!九重天之上、十八重地獄之下,想叫你認罪的都來好了,只要你留一口氣在,走著瞧!

  「你對太子不利,想混賴過去嗎?」管事大娘冷笑道。你聽了倒真的怔一怔:等到如今才來發難?為什麼……難道伯巍已經不好了?

  心像灌了鉛,直往下沉。

  管事大娘還在背誦文謅謅的字眼:「太子爺這熱毒發得蹊蹺啊,請了真人扶乩,批出『陰侵貴火,火逸上行』來。你小人作祟,引太子給死掉的蟲子作祭,好大的膽子!學士都說了,這是逆禮違天!拿邪行侵了太子的貴火,還了得?滅九族的罪,你快給我招來,是什麼人指使?!」她好容易把那幾個拗口的字背完,拍桌子瞪眼恫嚇你。

  你懶得理她,只是慢慢兒想:學士?大學士?

  不告你半夜引太子遊玩不當,卻告你邪侵貴火,果然了得,不是無知婦女想得出來的,當真連大學士們都發話了?這事難道已上達天聽?

  轉念一想,如果真的達了天聽,來捉你的就不是一個管事大娘了。刑部、禮部、大理寺,都要伸長脖子過來咬你,還便宜你在這間灰棚裡聆訓呢?這大娘幕後的人最多請了個心腹的讀書人參謀參謀,斷不曾真正捅出去。

  要照你的風格,要末不出手、要末出到盡,好捅出去時怎的不捅呢?難非是怕伯巍痊癒後鬧事?難非是事情未妥、要先把罪名辦成鐵案再說?你正細細推想,驟聽外頭痛叫連連,已經打起來。宣悅不愧是大家風範,叫的聲兒也中正;貼虹這蹄子就大鳴大放許多,畢竟是挨打慣了的,叫得又激烈、又誠懇,叫施刑者心裡油然生出「看來我已經打得不錯」的心思,再下手時就會心滿意足的偷懶兒輕一點。

  你唇邊泛起漣漪。管事大娘惱了,拍桌子道:「上刑!」下人把「刑具」打開——一盒的銀針。

  你變色。再轉念一想,反覺欣慰。

  對手處處拘束,既不捅至官面、又不敢在你身上留下重刑拷打的痕跡,那末伯巍大約還沒死。

  只要他不死,你就還有希望。

  針刺進來,腿根、腰部、指尖。你知道她們下手有分寸,不會奪你性命。但那種尖銳的疼痛,是把神經末梢直接貫穿了,放在火上燒。像太利的光明讓人看不見,你全身其他知覺幾乎全都退卻,只知道疼痛、收縮、顫慄,嘴裡咬出了鹹味,汗傾刻間濕透衣衫。你勉強保持住一點神智,聽那些嗓門在你頭頂上叫喚。「是誰指使?是誰指使?」時而又作慈祥狀:「你不認識也難怪你。和你接頭的你總知道吧?是不是下巴有顆紅痣,鼻子是不是很尖?……」

  「這是誘供。」你想著,「她們想陷害誰?」銀針紮進小趾時,你聽見自己尖叫。叫聲從雲朵的很遠外傳來。你暈了過去。

  你被關在黑屋子裡。宣悅和貼虹不知在何處,有時候你能聽到她們的呻喚,有時候不。挨打、昏迷、噴醒、再打,針外加上新的奇刑,其間見過一次天光、一次夜晚、又一次天光。「只過了兩天一夜,」你想,「不久。還有生機,還有生機。」但是拷打者尖聲道:「再不說老實話,誰也保不住你,你要受具五刑 !淩遲!先坐木馬,把你的肉一片片爛掉!」

  「她們在嚇唬我。」你心裡說,「她們急了,為什麼?伯巍伯巍……伯巍的病勢轉好還是轉壞?」可是痛楚壓過焦灼。身體想保護自己逃離現實。你再次昏厥。

  這一次,你並不是被冷水噴醒,而是在黑屋子裡自己悠然醒來。面前,有個披黑色袍子的人彎腰看你。你望他很久,眼神終於找到焦距,便微笑道:「梁中使。」不知道他是敵是友,但笑總不會錯的,趁你還有這個力氣。你惘然想。笑總不會錯的。

  「你怎麼樣?」他焦急看你,「太子爺本來是吩咐……唉!可是這種罪名,我也救不了你!」眼神裡難得真情流露,非常之感人。

  「太子現在怎樣?」你懶得周旋,單刀直入問。

  「昨天是真險。」他臉上看得出後怕,「太醫們光說熱毒熱毒,可是用了藥也不見好,忽是何太醫稟報,說他見過這種病例,乃是風感未清、誤服了行血火熏之物,血盛致淤,妄加發散反不見功,須先以針灸慢慢疏導。其他太醫都說不通,是中宮娘娘作主讓他來施為,下了一次針,果然安靜了些,這會兒眾太醫正看著。」

  你點頭。再無話。看著他那麼慚愧難過的臉,你忽然也幽默起來:「受人三分三,送到梁山已經足夠,哪裡能送到西天去。您不必內疚。」

  因為知道從他身上再討不到什麼好處,所以索性端高姿態。沒有裡子,何必連面子都丟掉。你的眼淚一顆有一顆的用處,可不是用來失儀。

  「姑娘。」他叫了一聲,竟然有些哽,掩飾著別過臉去,歎口氣,離開。

  他對你已經太厚。

  這樣也救不了你。

  那之後有段時間,竟然沒人來拷打你。過了兩個時辰,有兩個老媽子拿飯食給你,竟然還有肉。你愣了片刻,猛然間涕泗滂沱、大力叩頭,說你招了!你願意什麼都招!她們有些詫異,把飯盤拿出去,回來給了套紙筆,又問你幾句,叫你簽供畫押。你手傷了,哪裡耐煩給她們寫字?只是裝出一副全然精神崩潰的模樣,她們問什麼,你都點頭,而後乖乖撳下手印。她們很滿意,交頭接耳一會兒,收了紙去,安慰你兩句,依然拿飯菜給你。你看看,居然還是先前那盤,心裡多格登兩下。幸而她們還在研究你的簽押,又向外頭的什麼人丟眼色,不曾真個盯著你。你就裝著大口劃飯吃,借那碗遮著,其實都劃到破衣服底下。這般「吃」下大半,那兩個老媽子看向你,一個「咦」了一聲,捅捅另一個,低聲咕噥了句,像是:「怎麼還沒發……」

  你應聲打翻飯盤,抱著肚子滾在地上,口中叫痛不已。那兩人果然不詫異,甚至竟也不來看你,只管急急往外走,口裡雀躍道:「好了,死了。」

  你心中恨苦:伯巍病快好了,她們就要殺你滅口,甚至你明白表示了願意幫她們陷害別人,她們都不放鬆。好狠的手段!

  幸好先前你聽梁中使說伯巍的病見好,又見這些女人們行事不同以往,多了個心,自己忖:「我的生機,便是她們的危機。她們怎肯放過我?」因此立刻投降,指望她們念著你能幫她們汙賴別人,總能先饒你一命。見她們聽了這話無故將飯先端出去,你心裡本是喜的,道:「這番躲過了。」不料這盤東西原樣兒端回來,你轉為盛怒:分明她們出去問詢,有人吩咐不准饒你!

  竟這樣,不肯給你留半條路!

  你猜飯菜中有毒,且毒性若發,泰半該是肚子痛,因此冒險一試,果然合著症候。如今老媽子已到門口去,你裝著打滾,將衣服裡的飯菜丟進屋角馬桶裡,慘叫一聲給她們聽,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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