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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啪」的一聲,木箱落地,曦禾顫抖地抓住白袍。而侍衛們這次不用再吩咐,就已飛身過去拿起了箱子,回到昭尹身旁。

  昭尹看了箱中的頭顱一眼,目光一痛,連忙別過臉,沉聲道:「拿去好生放置,準備厚葬。」

  「是!」兩名侍衛連忙護送箱子離開。

  而另一邊,曦禾將臉埋在白袍中,貪婪地嗅吸著袍上的香氣,整個人都蜷縮在了一起,嗚嗚哭泣。

  失態如此,昭尹又是氣恨又是憐惜,不由得走過去道:「別鬧了,快給朕起來……」手剛觸及曦禾的肩,就被她重重咬了一口,再連滾帶爬地躲了開去。

  「你!」

  眼看昭尹就要發怒,薑沉魚忙柔柔地喚了一聲:「皇上……」

  昭尹看看她,再看看地上的曦禾,目光閃爍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暗了下去,歎道:「罷了……來幾個人,扶夫人回宮,總不能讓她一直坐在地上。」

  宮人們全都面有難色。曦禾那模樣,擺明瞭是拒絕任何人靠近,連皇帝都給她咬了,更何況是區區奴才們。而且都這樣了,皇上還不捨得傷了這位寵妃,他們出手輕也不是,重也不是的,怎麼辦才好?

  就在眾人愁眉苦臉、一籌莫展之際,薑沉魚上前一步道:「我來試試看吧。」

  眾人心中各舒口氣,對這位淑妃的好感也就自然而然地添了幾分。

  薑沉魚走到曦禾面前,默默地凝視了她一會兒,見曦禾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顯然是真的悲傷到了極點,心中不由得又是憐憫又是悲傷,還有點似有若無的羡慕,最後凝結成了溫柔:「你……不幫小紅把衣服補好嗎?」

  曦禾震了一下,呆呆地抬起頭。

  姜沉魚指指白袍:「衣服破了呢。」

  曦禾像是這才發現衣服上還有個洞一般,呆呆地舉著雙手展開袍子,看著被風吹得簌簌作響的大洞,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什麼話都沒說,踉踉蹌蹌地站起來,捧著衣服就回殿了。

  她一進屋,眾人也都紛紛鬆口氣跟了進去。

  等薑沉魚走進殿門時,曦禾已拿了針線開始織補白袍,神情專注而平靜,夕陽從大開著的四壁窗戶照進來,疊加到她身上,黑色的長髮和雪般的白袍兩相映襯,如此對比鮮明的兩種顏色,構成了一幅極為素雅的畫面,久久地留在了每個人心中。

  昭尹忽然轉身,一言不發地走了。

  薑沉魚略作沉吟,跟了過去。

  其他侍衛太監們也紛紛跟上,不過倒是很有眼色地與二人保持著一段距離,沒有太靠近。

  走了一段時間後,薑沉魚發現昭尹並不準備回禦書房,而是漫無目的地在皇宮中行走,並且越走越偏僻,屋舍稀少,草木荒蕪,竟是到了一個從沒來過的地方。

  繼而薑沉魚發現,這裡原是鳳棲湖的盡頭。

  作為璧國皇宮最著名的風景,鳳棲湖最美的地方是洞達橋,薛采曾在那裡用馬鞭驚嚇過曦禾夫人的馬車,害她落水。因此,一直以來,薑沉魚以為洞達橋便是鳳棲湖的全部了,如今看到這裡,才知道,原來湖的盡頭如此蕭條。

  雖是夏天,草木卻稀稀落落,半綠半黃地耷拉著,幾間磚房東倒西歪,已經毀去了大半,顯見已經很久沒有人來過了。偶有烏鴉自枯枝上飛過,發出啊啊的叫聲,平添幾分蕭索。

  薑沉魚若有所思地望向昭尹——他來此地,是刻意?還是無意?如果她猜得沒錯,這裡……就是昭尹小時候的住處。

  嘉平十一年,荇樞路過此處,聽聞有女子唱歌,美如天籟,一時興起,寵倖了那名浣衣局的宮女,事後也沒給名分,不料那名宮女就此珠胎暗結,十月懷胎,產下一名皇子。

  但她地位低微,又被荇樞遺忘,因此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無人問津。

  十年後,宮女病死,有人將此事通報上去,被羅橫無意看到,告知荇樞,才始知還有一位皇子。當下命人將昭尹接回。但那時候的昭尹,因為自小缺衣少食的緣故發育不良,且目不識丁,跟其他皇子簡直是天與地的差距。

  誰也沒想到那個瘦弱粗鄙的孩子後來會成為一國之帝。

  就像誰也不會想到這位英姿煥發的帝王竟然會有那樣的出身……而此刻的昭尹注視著夕陽下半紅半藍的湖水,無喜無悲,眼眸沉沉,神色平靜。

  涼風從湖上輕輕地吹過來,湖面上泛開層層漣漪,他負手而立,陽光將他的面頰染上金光,便再也看不清晰。

  千秋帝王夢。

  古往今來,那麼那麼多的人想當皇帝。但當上皇帝,是不是就圓滿了,無憾了呢?

  昭尹,這位年僅二十的帝王,十三歲時迎娶前長公主之女薛茗,借此得到了薛家的支持,由最不受關注的皇子搖身一變,成為帝位的強勁競爭者,但當時薛家的勢力尚不足以與王氏抗衡,因此,十四歲時,他又在姬府門前當街下跪,懇求姬忽為妃,姬老侯爺這才應允了這門親事,從此,姬家也成了他的強力後盾。嘉平二十七年,璧王荇樞病危,本欲將皇位傳給太子荃,昭尹與薛懷、姬嬰商謀後,於十月十日夜發動兵變,殺死昭荃,逼荇樞改立自己為帝——那就是有名的雙十之變。次年昭尹登基,改國號圖璧,並選納姜氏長女為妃。至此,在姜、姬、薛,三大世家的輔佐下,坐穩了帝位。

  圖璧四年,他又逼薛懷謀反,將其家族連根拔起。

  可以說,這位帝王的一生,每一步,都走得雷厲風行。他很清楚自己要什麼,並毫不留情地施行之。

  薛家如此,姬家……也如此。

  雖然姬嬰之死是父親授意,但若沒有昭尹點頭,父親還是不敢走這一步險棋的。那麼現在昭尹這副雖然平靜但說不出悲傷的表情,又是為了什麼?

  是惋惜姬嬰的痛逝?還是鬱惱曦禾的癲狂?

  如果說他要剷除薛家,是因為薛懷功高蓋主,已經威脅到了他的皇權。可姬家卻沒有啊——起碼,目前來說,還沒有。為什麼他竟會默許父親那個瘋狂的舉動?為什麼他要姬嬰死?

  難道道說……真的是因為……曦禾?

  薑沉魚瞳色漸深,雙手慢慢握緊,心底一個聲音撕開重重迷霧冷酷卻又堅決地響起——不信!

  她薑沉魚不信,這樣一個心狠手辣翻臉無情的男人,會色令智昏,為了一個女人而犧牲自己最有力的名臣。

  這樣的昏君也許會是吳王夫差、會是紂王子辛、會是幽王宮涅,但獨獨不會是他——璧王昭尹!

  一念至此,薑沉魚的眼神由熱轉冷,微低下頭,垂睫看地,陽光將影子拖拉得長長,再然後,慢慢地暗了下去。

  夜幕,降臨了。

  但昭尹,卻一動不動,無意離開。

  一干人等,全在丈外屏息等候,不敢催促。

  薑沉魚想了想,開口道:「皇上,夜涼了,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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