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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幸運也是一種實力。所以,直覺告訴我,最好不要與你為敵。而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不得不說,你選了個最好的送禮者。」彰華說到這裡,苦笑著,黯然道,「你明明知道,我是不忍心拒絕薛采的要求的。更何況……是現在這樣的一個……小、薛、采。」

  薑沉魚抿住唇角,縱然這話在別人聽來頗多曖昧,然而,她卻覺得自己可以理解燕王。因為,她和他擁有相同的感受——這樣瘦小的、風光不再的薛采,實在是太讓人難過了。難過到,如果再去拒絕他的要求,就是一種天大的罪過。

  而彰華,明顯比她更喜歡他。

  薛采站在原地,負手垂頭,一幅標準的奴僕姿態,碎亂的留海垂下來,遮住了他的眼睛,因此看不見此刻他臉上的表情。不知道作為當事人的他,在聽見這樣的一番肺腑之言後,又是什麼感覺?

  姬嬰看了他一眼,眸底再次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然後忽問道:「小采,你願意跟燕王走嗎?」

  薛采站立著,許久,才慢慢地抬起頭來,一雙眼睛越發烏沉。

  姬嬰道:「只要你願意,我就放你走。」

  他這句話雖然說的輕鬆,但薑沉魚心底卻格了一下——薛采與其他奴隸不同,他是昭尹刻意給公子安排的一顆棋子,為的就是制約雙方。姬嬰若對他太好,都會招致昭尹的猜忌,更何況是放人?彰華如此喜愛薛采,再加上薛采本身的才華,日後必成大器,而一旦他去了燕國封侯拜相,無疑是當著世人的面給了昭尹狠狠一記耳光,萬一他再心狠手辣一些,反攻璧國,無論誰輸誰贏,一場浩劫在所難免。

  公子為什麼會做出這樣寧可得罪帝王也要放虎歸山的決定?為什麼?

  就在她一連串的驚悸猜度裡,薛采開口,敲金碎玉:「不。」

  此字一出,塵埃落定。

  姬嬰還沒說話,彰華已追問道:「為什麼?」

  薛采轉向屏風,一挑眉毛,笑了:「因為陛下身邊有個我討厭的矮子。」

  「什麼——!」毫無意外的,如意再次爆怒,「聖上,他他他他故意的!他是故意拿我當藉口的啊,我我我我明明比他高啊啊啊啊……」

  薑沉魚忍不住莞爾,薛采這個藉口,找的好可愛,誰都知道是藉口,但誰都沒辦法反駁。

  「而且,」薛采一笑過後,恢復正色道,「對於奴僕而言,一位出爾反爾的主人,遠比少恩寡寵的主人更難伺候。」

  彰華的聲音沉了下去:「你說什麼?」

  「先前,我家主人問:陛下同意了?陛下回了一個嗯字。也就是說,陛下已經明確表示了,會同意我家主人的要求——任何要求。但是,當後來聽聞我家主人要求的不僅僅是置身事外,還有聲援某人時,陛下就開始遲疑,甚至顧左右而言他……」薛采說到這裡,又笑了笑,「睹微知著。雖然我家主人是得寸進尺了些,但君無戲言,兩相對比,孰去孰從,很容易得出答案吧?」

  他這一番話,無疑說的大膽之極,也危險之極。無論如何,對方可是燕王,四國之首的燕國的帝王。而他,卻當著他的面,指責對方不守信用。

  果然,如意立刻護主心切的吼道:「大膽薛采!竟敢這樣污蔑我家聖上!頂撞天威可是死罪!來人,將他給我拿下!」

  房間裡靜悄悄的,沒有人說話,更沒有人動作。

  如意提高聲音:「來人——」

  依舊一片靜謐。

  如意跺腳,轉向彰華,委屈道:「聖上……」

  回應他的,卻是彰華眉頭微皺的沉默,以及半垂的眼睛裡,一閃而過的情緒,像是——痛苦?

  他心頭大震,豁然間,明白了一些事情——他的聖上,對薛采,懷有非常異樣的感情,因此,無論薛采對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都不會對薛采發脾氣。

  在知曉了這一點頭,忽然間,身體也就失去了所有的衝動與怒氣,變得非常疲憊,不想再說話。

  於是他後退一步,低下了頭。

  吉祥悄悄的朝他挪近幾步,然後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更長的一段靜謐之後,彰華抬起一隻手,揉了下自己的眉心,然後低低的笑了起來,邊笑邊歎道:「好、好一個淇奧侯。」他不誇薛采膽識過人,卻誇起姬嬰,氣氛不但沒有輕鬆,反而顯得更加詭異。

  姬嬰則依舊沒什麼表情。

  「說吧,你要我聲援誰?」

  「且慢——」這一次,出聲阻撓的,是赫奕。

  只聽赫奕笑道:「淇奧侯果然了得,不但運籌帷幄雄才大略,連降奴術都高人一籌,這麼一個恃才傲物天下皆知的小冰璃,都被你調教的服服帖帖,連自由都放棄了,還幫著你反過頭去咬自己的恩人,有趣啊有趣。」

  他雖然說的刻薄,但卻是事實。當日若非有燕王寫信給昭尹,薛采肯定救不下來。而今日薛采卻不但不感念彰華的恩情,反而幫著姬嬰逼他,想來彰華是真的挺寒心的。

  姬嬰還沒說話,薛采已淡淡道:「救命之恩,沒齒難忘。然現在事關社稷,關係到四國的所有利益,關係到天下百姓的安危,薛采不敢以私人之情偏天下之勢,同樣,宜王陛下可以嘲笑我,但卻不可以嘲笑時事。」

  赫奕呆了一下,冷笑道:「好,好一個心系天下的小薛采。真是頗得你主之風,什麼齷齪事都套上社稷二字,就都顯得大義凜然了。」

  薛采不卑不亢地繼續道:「兩位陛下既然肯來至此處,說明你們已經有了與我方談判的心理準備,我方開出條件,你們裹足不前,更反過來嘲笑我方虛偽齷齪——試問,在這場內亂爆發前,兩位又做了什麼?一位以賀壽為名行私謀之事;一位則與程三皇子做了暗中交易——兩位分明都已經預見了這場大亂,一個袖手旁觀,一個推波助瀾。袖手旁觀者並非不重利益,而是利益不多看不上眼;推波助瀾者,都是趁火打劫,又何需說什麼商人要守誠信這樣的話語?究竟是誰更虛偽?」

  一番話,說的是毫無停頓,流暢無比,句句擲地有聲。

  一時間,室內靜靜,眾人皆無言。

  薑沉魚不禁想到,難怪當年昭尹會派薛采出使燕國,本以為他只不過是人小鬼大,而今方知,口才也是一等一的好。但他如今在這種關鍵時刻挺身而出舌戰雙雄,詞多冒犯,難道就不怕兩位皇帝真的發起火來將他治罪?他有什麼樣的依持?又是什麼樣的目的?為什麼要這樣幫璧國爭取利益?為什麼要聽從姬嬰的話?

  「既然都是利益,就沒什麼不可以擺上來談的。燕王雖然看不上荒島小國,但就不想知道程國秘不外傳的鍛造冶鐵術?燕之所以為泱泱大國,除了人才濟濟之外,更因為虛心接納眾集所長,可以自強自給,但絕對不是剛愎自大;而宜國的商販之所以能遍佈天下,有陽光的地方就有宜國的商鋪,難道不是一點一滴權衡得失的爭取來的?如今你在此放棄了七成降率,它日,你也許就會放棄更多。築譚積水,連續千日;決堤山洪,卻是一瀉千里。宜王陛下真的不在乎?」薛采說到這裡,忽然沉默了,臉上的表情變得陰晴不定,半響,才再度抬眼道,「程國的這場奪嫡之亂,與我們三方而言,不過是一念之間,但于程國的百姓而言,很可能就是妻離子散、國破家亡……帝王之威,不是體現在『一語滅天下』,而是『一言救蒼生』。」

  薑沉魚細細咀嚼著這最後一句話,不禁有些癡了。

  誠然,要想殺一個人,對帝王而言實在是太容易了,他們動動嘴皮,就可判人生死,滅人九族。然而,那樣的威嚴是強大的,卻也是可怕的。比起毀滅,人們更敬仰「寬恕」。

  今日,此刻,在這個暗室之中,他們談判的結果將直接導致程國的將來。他們無情些,帝都就一場血雨;他們仁慈些,則有麗日晴天。

  這樣的關鍵時刻,個人的恩怨、喜好、私念,的確是要摒棄的徹徹底底,才能做出最正確的抉擇——薛采,沒有錯。

  薑沉魚將目光轉向姬嬰——公子,也沒有錯。

  得出這個結論後,她的心一下子就變得平靜了,原先的浮躁不安猜疑,通通煙消雲散。

  而赫奕,顯然也被這番話說服了,沉吟許久後,道:「你們想怎麼做?」

  「很簡單。」這回,終於輪到姬嬰說話,「快刀斬亂麻。」

  「怎麼個斬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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