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花褪殘紅青杏小 | 上頁 下頁
一〇七


  番外

  我是孟婆。

  我的職業,想來大家也都知道。是,我便是那奈何橋上專門管發湯的那個人,無論他們願不願意,我都要一瓢湯下去,讓他們全部忘掉過去,重新做人。

  這不是殘忍,而是機會,我希望,每一世的他們都是平等的,都是嶄新的,去迎接這世上的太陽,去感受這天下的風霜。

  這是老天給他們的恩賜。

  十六年前,那天我不在,回來兩個手下告訴我,一個凡人,一個小女子,從大西洋墜機,來了,結果,他們忘了加藥粉,已經投生走了。我大驚,大西洋的那個點,是地球上的死角,是我們也不得不小心應付的地方,她居然從那個地方來,居然來時我不在,莫非,是註定的?

  我悄悄的翻看她前世的記錄,跳到眼前的是她的一位至親朋友對她說的話:面對生活,你長於堅持,而我擅於適應,但我們都屬於敏感而感性的人,卻要混跡在這個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商場,真是個莫大的諷刺。

  那一霎那,我也不知說什麼。

  人類社會發展了幾千年,但人性,一直沒有變。所謂現代和古代,除了光怪陸離的程度不同,人、人性,基本都沒變。我是掌管奈何橋的,我知道,千萬年來,總是那些靈魂,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只不過是輪回而已。

  我心裡悲哀起來,為了他們,也為了這人世。

  他們走在不同的時空裡,說著不同發音的話,做著不同習慣的事情,和平或戰亂,光鮮或樸素,複雜或簡單,都不是他們的,真正來說,他們只是一次性的,然後,換一次衣服,再一次登場。何人能看穿?或者說,看穿又怎樣?

  這個小丫頭,帶著兩世的記憶,她,會活的好嗎?

  我無能為力。人都說,天命不可違,這個丫頭,她也有自己的生命軌跡,就由她自己去經營吧。

  人對生活的態度有兩種,一種是適應生活,一種是爭取生活,適應生活的以目的為先,爭取生活的或者以方式為先,這兩種人並無高下之分,只是個人樂意的生活不同而已。生活這個東西,誰也看不懂誰的,非局外人不明白局內人的樂趣,局內人自己追時也只是蒙著眼睛追而已,各人追各人的,無價值亦無秩序可言,佛祖說,這便是執著。

  我眼看著這四個人在我眼皮底下執著。

  不出我的所料,她果然還是和前世一樣,執拗著自己的生活,這丫頭是個淡性子,不想官、不想富,只想要個自己的生活。我明白,走了兩世,累,她不想再求什麼繁華——再繁華有上一世繁華麼?她不想再求什麼聲名——再聲名,也終究只是奈何橋上的一跳吧。她只想安安靜靜的頂著小天地,受著小溫暖、看看小景色,守著清水微風,過點小日子。我對她很愧疚,若不是我的手下失職,她也不會失去重新開始的機會,也不會帶著上一世已經有些累了的心接著撐下去。可我也很擔心,老天不會因為你已經有了一世的記憶而忽略該給你的際遇,該有的還是有,該來的還是來,你這看來最簡單平凡的小夢想,能不能實現,還要看老天的意思哩。

  果然,一下子跑出三個少年來。

  方廣寺山門邊的那株杏花年年開著,開著。春天時燦爛若錦,風一起,半透明的花瓣在陽光中打著旋兒忽忽悠悠的隨風灑著落下地。我知道那杏樹的來歷,是那丫頭走時懇請方丈植下的蔭祉樹,丫頭沒說,但她的心事我知道,她是想為布衣少年祈福。畢竟,這一世,他是對她最溫暖的一個人。布衣少年經常來,有時碰見方丈,雙手合什,對著樹誦一聲佛號,真是寶相莊嚴,我不由自主的也跟著住了腳,心上起了肅穆。這來往的紅塵裡,只這一聲,響徹雲揭。

  布衣少年就在樹下呆呆的站著,或摩挲著樹皮,或仰頭看看那樹上的杏花,似乎在想著什麼。每年端午,他都會在樹枝上縛個五彩絲線,一邊縛,一邊說:「好好的,平平安安的,你和我都平平安安的」年年如此,縛了五年。

  今年,他卻沒縛。端午那天,他依舊一個人來了,對著樹,站了半天,居然流了淚。我化成一隻蜜蜂躲在花蕊上,聽他喃喃自語:「杏子,考不上了,你走吧,好好的,出來也沒有更好的活路,我也不忍心看你受苦。」然後趴在樹上,不管來往的和尚看著,淚水順著樹幹流下來,慢慢的滲了進去。

  我可憐他。世上多少癡男信女,癡的什麼?執著的什麼?三個人當中,他是最為丫頭著想的一個,可是……,唉。

  我也曾去探過青衣少年,他慢慢摩挲著他的小烏龜,「我知道她不喜歡我的這個家,又悶又死,我也不願意呆在這兒,我知道那個跋扈的楊叫我是君木頭,若不是她來了,我會一直木吧?她很聰明,能和我看書、說掌故,還能幫我解這個套子——只是她自己不知道,我得瞞她。我喜歡看她笑,喜歡看她低頭靜眉的那一刻——其實我也知道,她不喜歡當側室,太委屈她了,可我自己,都在委屈當中啊。當初她怎麼就進來了?若不是進來了,對她倒是好的,對我——,不知道,如果她不來,我會怎麼樣?會像現在這樣麼?不知道,不能想像。」

  他低了頭,隔了隔,「不管怎麼說,來了,就是來了,走,真的很難了。這事那事,都很難了。唉,看著她病,我心裡也不忍,可是,日子哪是那麼隨性兒的?她走,往哪兒走?走的了麼?」他不言語了,慢慢才說,「十幾歲的年紀,誰愛裝活死人?看著她,我好像自己也活了,這麼著的把她送走,我怎麼辦?她和他不行了,我再努努力,應該能夠得到吧?……」

  至於那個綠衣人,丫頭一看見他就皺眉,可偏偏他真的像風一樣,到哪兒都纏著她,纏的有時我都抿嘴笑。我悄悄去時,正趕上他在發脾氣——

  「哼,死丫頭,又煩我!」綠衣少年皺著眉,彈弄著那頂鑲了玉石的綠帽子。「我就不信,我贏不了她——越煩我,越要把她從君木頭那兒弄過來,憑什麼能對他們好就不能對我好?什麼叫我府裡嬌妻美妾?嬌的那個和姓君的都一樣,屬木魚的,要敲一下才會應一聲木頭響子。美的那個倒是美,床上也過得去,只是嘛,只是嘛……,嘿嘿,」那個綠人繼續彈弄著綠帽子,臉有點紅了,「只是不是她。唉,瞧瞧她對聽荷,真是好,我也是個人,雖然我爹爹是當朝三品,可見著那樣的,也忍不住想貪一貪,誰不想有個一輩子都靠的牢的人?更何況你看她那眼睛,真好像——」他的眼睛有點發直,「好像看得懂你心裡,明明精靈卻又裝模作樣,一看見她,禁不住想要撓撓她——我有什麼錯?誰讓我遇上了她?嘿嘿,就是她,就得是她。」

  綠衣少年高興了,扔了綠帽子,眼睛嘰哩骨碌的轉著,坐下來又在盤算著什麼。我搖搖頭,這傢伙,肚裡的算盤打的既響又快,可那丫頭,性子淡,卻是倔,似他這麼著的,會攪得幾人都不會開心吧。

  丫頭來了,我眼見她哭的不成樣子,我勸她不得。兩世也有五十年了,一世一世的波折,她的心,既滄桑又幼稚。滄桑的是世情,幼稚的是感情。對於愛情,她未及觸到愛時先有了世情,因為滄桑,未等透明的給她自己和別人機會已經做出了選擇。積了兩世的塵土,她,真是累啊。

  這四個人,我要笑,苦笑。他或她,她或他,他或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想追逐的生活、有自己認為幸福的生活。丫頭是不管不顧、一心只想追自己想要的生活,布衣少年是用自己來成全丫頭,青衣少年是當然的為丫頭安排了生活,而綠衣少年,卻是不依不饒的非要為丫頭選擇生活。

  他們各自以為自己最正確、最有理、最無餘地可回轉。人的頭腦為封閉的皮骨所包括,無法完全相溝通,我也沒有辦法,這是他們自己該有的劫數,就讓他們自己慢慢解吧。

  我繼續回守奈何橋,不能再發生這樣的錯誤了,有空我去請月老吃個飯,也探一探,他到底想把她配給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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