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花褪殘紅青杏小 | 上頁 下頁
九八


  君聞書低聲道:「我知道,其實委屈你。」

  「少爺,你只想想,我是個無德無才的醜丫環——少爺明年也該訂親了吧?」

  君聞書訥了一會兒,似十分努力的說:「你,就不能委屈一下?」

  我笑著輕輕搖了搖頭,眼裡突然湧上淚來,不知為什麼,就是覺得很心酸,莫名的心酸。我就不能委屈一下?對生活,這麼高傲的昂著頭,我,為了什麼?

  君聞書也歎了氣:「我就是想要一個有家味兒的家,人娶的進來,家呢?」

  我沉默,我也想要一個家,哪怕就是個地窩子。

  君聞書抹了把臉,「明年我們就都大了,家裡要給我娶親,也許,會娶個為官的,或者有錢的。你不想委屈自己,我呢?又何嘗願意委屈自己?」他說到最後,聲音竟有些顫。

  我輕輕一笑,「少爺也不必多想,多少人的婚姻不都是這樣麼?娶進來便好了。」

  他搖了搖頭,「是你你願意麼?」

  我沉默了,我不願意。我這麼執著的護著自己,就是愛惜我自己,不肯委屈我自己,吃多少苦,我都不願委屈我自己。

  「爹娘不允,我娶了只會讓你……爹娘願意的,我娶進來幹什麼?難道我少人服侍麼?」

  我幫不了君聞書,雖然我十分同情他。人和人,千不同,百不同,最根子的不同,便是思維角度不同。思維角度,大多數時候是你從小的環境造成的。可有時,不是你選擇了生活,而是生活選擇了你。換了我是君聞書,我會怎麼做?背叛家庭?不,我應該也不會吧。君家就一個兒子,背叛家庭,就是背叛了父母,為了一個人的幸福,我做不出來。忽然想起前世中的一個故事,女孩的父母不願意她離的太遠,男孩就放棄了大城市的工作去了女孩的家鄉做了派出所的民警。他不後悔,他說,每當半夜醒來,看見她在身邊,他就可以再安心的睡下。這種感情太奢侈,我嚮往,卻不敢承受。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我覺得愛情不是可以超越一切的,也或許我太老了,已經不相信那些小說裡玻璃似的愛情了。

  過了好久,君聞書才慢慢的說:「有時,我恨自己生在君家,不能唯讀我願讀的書。而有時,我又恨自己,為什麼要讀書?不管你同不同意……,不好麼?」

  我強笑了笑,「少爺最好是別。少爺說了,想要的是家,不是人。」

  「連人都沒有了,還談什麼家?」君聞書有些激動。

  我無言,我和君聞書隔了太多的東西,有些話,就算了吧。兩個人低頭站了好半天,君聞書才說:「你,收拾花籽去吧,我一個人坐會兒。」我行了個禮下去了,心裡也亂糟糟的。這樣說開了也好,大家心裡都有數,省得攪不清的,以後麻煩。我不願欠人家的感情債,哪怕能給我做保護傘。

  瑞雪紛紛揚揚伴著年一塊兒來了,飄飄悠悠,飄飄悠悠,讓人看了心裡很寧靜。臘月二十六,君聞書就不出去了,除夕和初一,除了去臨松軒吃個年飯,也沒出門。他叫了我,在書房,守著炒白果,炒鹽豆,或者用幹荷葉攤點五香牛肉或者燙點幹絲閑吃著聊天。燙幹絲是我頗為喜歡的一個小點心,做法是把豆腐乾切成絲,用開水燙了,再擱點麻油醬油,捏點幹筍絲和蝦米,那麼清吃。吃的幹了,就再吃些梨和甘蔗,君聞書不讓我多吃桔子,說吃多了上火。甘蔗則由內廚房削好皮、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送過來,梨原來也是這麼做的,我嫌一小塊一小塊的吃了不過癮,就讓他們整個送來我啃著吃,為此還讓君聞書笑話我野人。本來有山楂,吃多了倒牙,還吐過酸水,君聞書也不讓吃了。

  冬夜圍爐夜話永遠是愜意的,更何況有東西吃又閒聊,只可惜這個人是君聞書,總有幾分拘束。主意是君聞書提的,起先我不同意,後來君聞書沉了臉說:「你是不是想去和他們玩葉子戲?」

  葉子戲就是麻將和撲克的雛形,只是更風雅些。以前只要君聞書帶了侍槐一出去,我們四個頭就湊在一起玩葉子戲。結果不用說,肯定是鋤桑輸的最多,我和栽桐的成線不相上下。我們被抓過一回,那次是君聞書突然回來,鋤桑正臉上貼滿了紙條兒,來不及拽下來。君聞書陰沉著臉,責備的看了我幾眼,卻也沒說話。這茬兒既然提起來了,我便不敢再說什麼了。我雖然知道君聞書對我的感情,我就是覺得他離我很遠。

  剛開始我挺拘束,和主子閒聊,未免有點「陪太子讀書」的感覺。慢慢的,聊開了,也便好了。我們有時聊書,有時聊各家觀點,有時聊花草樹木,也聊他那個時代的興衰,臧否臧否人物,也說說各種掌故。越聊越愛聊,隨便扯個話題便海闊天空一把。聊到興起,兩人大笑。聊到不同,各不相讓。我常常露餡兒,把宋朝以後的東西說跑了嘴。不過,還好,我們的話題中沒有涉及過高科技,否則我真怕我這電腦達人會說出點啥來。

  君聞書最愛和我說的就是古人,在他看來,有些人的悲哀是身世的悲哀,不可更改,不能走脫。而在我,我則認為,有些東西雖不可能改變,但既然選擇了,就不要去老想著悲哀,直面才對,否則,悲哀只會更悲哀。君聞書聽了也不語,一幅沉思的樣子。

  聊天最能體現一個人的真興趣和真水準,君聞書從來沒和我聊過店裡的事情,看得出來,他確實不喜歡。揚州地庶人安,一向學術盛,宋代更是書肆氾濫之所,君聞書浸淫於此,其胸懷眼界倒不比我低。我挺慚愧,雖然是碩士畢業,但讀書的旁雜心、功利心太多,遠不似君聞書在窗下一坐便是十幾年的功力深。我也覺得可惜,君聞書是天生的學者料子,能做商人的人或許很多,但天生的學者卻很難得。一時聊到此處,君聞書也長歎,「事不由人呐。」

  或者,是,事不由人。曾經有人說,人無恆產,必無恒心。但說到底,幾個人能脫離開物質的束縛或生存的壓力?君聞書是君家的獨子,愛好和興趣都是君家獨子這張招牌下的東西,他活不脫這個的,這是他的背景,用現代流行語就是:走不脫的背景。我呢?我我也有我的背景,穿越來的,就是我的背景。至於這一世的丫環身份,只是障礙而已。我的背景我走不脫,和君聞書聊的再好,他的背景和我的背景,我們都走不脫。

  初五一過,君聞書便忙了起來,每天都外出給各色人士拜年,而每次回來都一臉的疲憊。有一次,他和我說:「唉,我真是受夠了。和那些人說話真累,讓我清清靜靜的過過日子不好麼?讓我安安靜靜的讀讀書不好麼?讓我閑閑淡淡的和你聊聊天不好麼?這天天轉來轉去的,偏偏又是跟著我爹!」我也只能安慰他幾句,人生天地間,哪有不受累的?我還是人家的丫環呢。君聞書帶著侍槐走了,我就和鋤桑他們玩玩葉子戲,有時也關上門讀讀書,要不就是琢磨著給荸薺寫信。

  真的已經有很久沒有見到荸薺了,一想到荸薺,就是手摸他頭的溫暖感覺,嘿嘿,荸薺,笨荸薺,不會變的荸薺。我很想去看看他,真的很想,還有多久?我算計著,君聞書該娶親了,新夫人進府,我這丫環就要退了吧?君聞書是個君子,也不會強我,既與我有主僕之誼,到時由我自己擇個去處就算了。荸薺,等著我喲,我差不多要能出去了。

  二月要春試了,不知荸薺準備的怎麼樣?我心裡也有些矛盾,一方面希望他好好的,順順利利的,遂了心願,考上。另一方面又覺得他實在不像個官場中人,真做了官,怕也不得意。宦海沉浮的,與其將來做個淡官擔驚受怕、委曲逢迎的不得志,不如像現在這樣,安分守己的過過日子,支點小門面,也夠了,什麼樣的日子才是幸福?非得要高官厚祿大福大貴?無論他似君聞書或似楊騁風,我都不樂意。我就希望荸薺平平常常的、安安穩穩的,就好了。

  我斟酌著下筆,不敢寫我和君聞書的事,也不敢寫自己將來的事,也不十分敢寫他讀書的事,左思右想的,突然一愣——原來,什麼時候,我給他寫信,已經有了這多的顧及和牽絆。

  怎麼了?我離他,好像遠了?好像生分了?

  我的心情壞了,憋屈了半天,又拍拍自己的臉,不要亂猜疑,這是暫時的,沒什麼大不了,總得講究點戰略戰術嘛。斟酌是戰略戰術,慢慢的,會好的,總有一天,會好的。當我們一起手挽手在春風裡漫步時,一切,就都會好的,會好的。

  年後,君聞書就越來越忙,整日不怎麼著家,林先生也還是來,兩人關在房裡,不知說什麼。我看得出林先生的眼神存有憂慮,人也不像以前那麼飄灑了。而我呢,只是跟他去店裡轉轉,或者聽他說說店裡的事,出出不大不小的主意,應酬就由侍槐跟了,我從來不去,君家的事,我點到即止,一個丫環,攙合那麼多,將來抽身不容易,反正也不是沒人做。

  君聞書忙的顧不上,琅聲苑的一切雜事就都由我收拾著,壞了,讓人修;沒了,讓人添,君聞書的衣食由我安排,回來早晚有什麼事,也是交待給我。碰上陰雨雪天,也是我著人去送東送西。鋤桑笑我越來越像管家婆了,開始我不承認,後來發現,真是,家是什麼?不就是些鍋碗瓢盆嗎?我既管著這些,不是管家婆是什麼?可我不管怎麼辦,琅聲苑除我再也沒有女人,我再不濟,也比鋤桑他們強。家啊,還得女人來管——新夫人什麼時候進門?她進來了,我就該退役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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