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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你說原來這裡的下人?」胤禛說,「我早說過,你在這裡,他們活;你走,他們死。」

  我微微閉了閉眼,覺得身上一陣的冰冷:「那麼現在呢,你準備怎麼處置我,皇上?」

  「朕封了弘昌為貝子,」胤禛不回答我的問題,只是陳述他想告訴我的事情,「朕還擬了密旨,收藏在正大光明匾後,立了四阿哥弘曆為皇太子,對了,弘曆就是我們的兒子元壽。」

  我苦笑,弘昌與元壽,我的兩個兒子,以為可以不再想他們,卻仍舊在聽到他們名字的時候,心痛如割。難怪胤禛能在最後得到天下,他果然瞭解所有人的弱點。

  「我答應你的事情,我都做到了,所以,今後,我要你留在這裡,活著,我們在一起,我若先你而去,也會讓你殉葬。」胤禛迎著風笑了,說得篤定。

  「你就這麼肯定,事情會如你所願?」我也笑,有些張狂。這些年我委曲求全,卻何嘗得到了我所追求的全?既然一味地退讓終究也不免心碎神傷,那麼,不如活得愜意一些。

  「婉然,為什麼你總是想要這麼多?你要自由,這十一年來,我雖然沒有一天不惦念你,我雖然有多少次想叫跟著你的人帶你回來,但是我都沒這樣做,我已經給了你十一年的時間,難道,仍不能讓你滿足嗎?」胤禛問。

  「你——」我轉頭看他,冷笑起來,「原來你一直知道我的下落。」

  「傻丫頭,不然你以為呢?你以為這圓明園就是這樣任你出入的?你以為雲珠就能這樣輕易地幫你逃脫?」胤禛笑,「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當年做的一切,都是想麻痹我然後逃走,我今天可以告訴你,我全知道,只是,我更知道不能再逼你,你要自由,我就給你自由,只要知道你一切都好就行了。」

  「那你為什麼不能一直放了我呢?」我說,「那樣,或者有一天我會感激你也說不定」。

  「婉然,人生能有多少個十一年呢?我不知道我還有沒有一個十一年,可以眼睜睜地看你漂泊,何況,當時月華的身份,老十四起了疑心,我不能不帶你回來。」他說。

  「你殺了那麼多知情的人,十四阿哥仍然會猜疑,難保這事來日沒有其他人知道,你預備如何呢?」我激他,我不願再做他籠子裡的一隻鳥,也不想再逆來順受。

  「誰敢?」胤禛聲音冷了下來,「他也沒有真憑實據,不然也不會只留下你們,卻在這些年裡隱忍不發了,朕難道還真的怕他不成?」

  「你又何必把所有人都說得同你一樣不堪呢?」我冷笑,我不信十四是這樣的人,他即便有懷疑,也不會到康熙面前去說,因為他是個君子,更是個好人。

  「婉然,我不知該說你什麼好,這些年裡,你還是該死的單純,你的眼睛裡能分辨出誰對你真好,誰只是利用你嗎?」胤禛語氣帶著嘲諷。

  「或許我分辨不清吧,那又能怎麼樣,最起碼這幾年我很快樂,你分辨得很清又怎樣,你快樂嗎?」我看他,「我只覺得你可憐罷了。」

  「隨便你怎麼想,」胤禛有些火大,「今後,再沒人能拿月華來威脅朕了。」

  「是呀,你如今大權在握,誰不順從,你就把誰幽禁在景陵周遭,叫他們去守陵好了。」我笑了,胤禛,是你逼我的,只可惜你忘記了,感情是一把雙刃劍,不是只能你傷我的,有朝一日,我也可以拿來傷你。

  「誰對你說了什麼?」胤禛果然大怒。

  「沒有人對我說什麼,他們怎麼敢,可是偏偏我就知道,你把十四阿哥幽禁在景陵,我想,不僅我知道,太后一定也知道,」我站起來,正對他,不躲閃他的目光,只是對他說,「你們是親兄弟,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呢?」

  「啪」的一聲,我隨之踉蹌了幾步,臉上火辣辣地痛起來,胤禛站在原地,眼睛裡冒著火:「你!這幾年你跟老十四在西北……你和他們一樣,都來逼朕,朕難道不知道老十四是朕的親兄弟嗎?朕就想這樣對他?」

  「你錯了,我同他們不一樣,至少從今往後,我對你沒有所求,我只是看在你放了我十一年自由的分上,想好心提醒你,不管你是不是顧念兄弟之義,你都該成全母子之情,太后偏疼十四阿哥是宮裡人人都知道的,現在十四阿哥回京,你卻將他幽禁在景陵,連太后也不得見,你有沒有想過,太后會怪你恨你?你不在乎十四阿哥,也不在乎你額娘嗎?」我語調尖銳,對他的恨猝然爆發,我明明知道,這番話由我來說,在這個時候只會起到相反的作用,可是,我偏偏要說,既然你要我痛,那麼,我為什麼不可以讓你痛?

  「夠了,開口閉口都是允禵,朕告訴你,朕一個字也不要聽。」他爆怒,「你不過仗著我愛你,你以為,我就不能殺你?」

  我沉默了一陣,用力咬了咬嘴唇才說:「我知道你會殺了我,這十一年中,你動過不止一次這個念頭吧,你叫人跟著我,不就是想在萬一發生之前,殺了我嗎?」

  「哈……」胤禛大笑,笑聲卻有些淒厲,「原來,我在你眼中就這樣不堪?也好,我就實話告訴你,那天你要是跟老十四的人走了,那些帶你回來的人就是取你性命的人,好在你還沒笨到家,揀回了一條命。」他說,「既然你就這麼想做階下囚,朕成全你。」他狂躁地轉身而去。我先是愣了愣,半晌才反應過來,允禵就是十四阿哥胤禎,新君即位,為了避諱,諸皇子名字中的胤都改成了允,胤禎卻被改名為允禵。

  他不曾回頭,自然也不曾看見我的潸然淚下,不是因為他今天打了我,也不是因為我成功地激怒了他,報復了他,也逼他說了我想聽的「真話」,而是我知道,他將永遠失去什麼。奇怪了,明明是想讓他更痛更難受,而我也確實做到了,為什麼,反而要哭呢?

  五月的一日,胤禛再來時,一身孝服,容色憔悴不堪。我知道他那日說的很多是氣話,因為我的生活並沒有改變,飲食用度,方方面面,精緻如初。

  「額娘至死也不肯看我一眼,是我錯了嗎?因為我沒有聽你的話,放老十四見額娘?」他大口大口地喝酒,對站在一旁的我說著,卻又似在對自己說。

  「額娘的心裡只有老十四,難道我就不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為什麼我繼承大統她全無喜色?為什麼她不肯接受太后的封號?為什麼她寧願死也不肯活著讓我好好孝順她?你說,這都是為什麼?」淚從他緊閉的眼中湧出,這一刻,他哭得如同孩子。

  「都是我的錯嗎?一切都是我的錯嗎?我就這麼無情?無情到留不住我愛的人,連自己親生額娘都不願意與我共存?既然如此,當初又為什麼要生下我?」他說,「為什麼要生下我?」

  「這並不全是你的錯,天下的父母,心都是偏的。」我從沒見過他落淚,我只知道自己並不如想像中的高興,他果然沒有讓十四阿哥見德妃,所以德妃悲憤之下自盡了,如果那天我沒有那樣激他,是不是不會變成這樣?他不會失去額娘,十四不會被幽禁十數年?哈……時間終於讓我變成了魔鬼,傷人也傷自己。

  一手去拿他湊在嘴邊正喝的酒壺,卻被他猛然抱住。

  夏天的衣衫單薄,他的淚很快就濡濕了我的衣衫,我一動不動地站著,心中說不出的痛點點蔓延。

  「你既然這樣愛你額娘,為什麼不能滿足她的願望?」我仰望天際,看天上繁星閃爍光華。

  「我不能。」他不抬頭,聲音低沉而痛苦,「她要別的什麼我都可以給,只有這個不能,她為什麼不懂,如果她對我有對十四弟一半的好,我們兄弟又怎麼會有今天。」

  「人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知道自己的苦,為什麼不能體諒你額娘的苦?如今大局已定,十四阿哥是再沒能力與你爭了,你做做樣子也這麼難嗎?」我用手梳理他的發,悲傷地問他,其實我們都知道,如果人生能這樣簡單,就不會有如斯的苦難、痛苦存在了。

  「婉然,朕坐擁天下,其實卻也有許多不能的事情,就好比如今,我做什麼,都只是讓你更恨我罷了。」胤禛有些無力。

  「人生知足常樂,你半生辛苦經營,終於得到了你最想擁有的,還不夠嗎?上蒼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有得有失,你篤信佛教,怎麼反而看不透?到了如今,其實只要你肯退一步,你也會很快樂的。」我有些自言自語,聲音漸漸低沉下去,這話,勸他,也像勸自己。

  只要肯退一步,就會很快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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