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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三


  沒有人看見,一抹無色的光,鬼魅般一拐一轉,穿入了金光之幕,射入某處。

  鏗然大響裡,雙方各退,各自晃了一晃,黑衣人露在面巾外的眼睛,掠過一絲冷誚的笑意。

  她是此次行動的首領,帶領這一群組織裡千挑萬選的精英,遠赴這天盛邊疆一路,執行主子的死命令,或者活捉,或者狙殺,要將赫連錚留在內陸,此刻,她終於覺得,雖然任務超乎想像的艱難犧牲超乎想像的大,但是看來,也不是不可能完成的。

  她的眼睛剛剛眯起。

  隨即瞪大。

  對面,三隼和八獾撲近,兩人並沒有出刀,三隼一伸手就搭住了赫連錚肩頭,死命將他拽開,隨即八獾撲了過來。

  少年撲近的那一刻,赫連錚似乎想伸手抓住他,但是慢了一步,擦肩而過。

  八獾撲過來,撲向黑衣首領的懷裡。

  「找死!」

  女子在這種形體動作下會有的反應顯露無疑,她抬手就是一刀劈下,其他的黑衣人見勢都圍過來,刀劍齊出。

  八獾不避不讓,撲哧一聲一瞬間他身上不知道中了多少刀,他卻連痛苦的神色都沒有,在鮮血流出來之前,猛地抱住了首領的腰。

  然後他低低道:「死吧。」

  「轟!」

  震動聲驚天動地,天地間騰開深紅的火焰和黑色煙,地面刹那間陷下一個巨大的坑,隱約有白的紅的在騰騰的煙氣裡被巨大的氣浪拋擲而出,在黑色的天空下劃過深紅的弧線。

  河水一陣猛力動盪,落了一層帶著血色的灰。

  一刻鐘後。

  硝煙散盡,滿地狼藉,那些一刻之前還鮮活的生命,此刻都化作坑中血肉碎骨一堆,辨不清誰和誰。

  遠處,河水盡頭,有人拼命拖著另一個人劃水而去,即使巨響震得人幾乎耳聾,他也頭都沒回。

  慘青的月色涼涼的照亮河水,半邊黑紅半邊白,河中拼命遊著的男子,在月光下抹了一把臉上水跡,卻似永遠也抹不盡那水一般,濕漉漉流個不盡。

  河水悠悠,微紅。

  ***

  第七日。

  山北和草原邊境。

  荒城之外,一方界碑靜靜矗立在草原邊界,說是界碑,其實只是當年呼卓部臣服天盛腳下時,天盛為表彰功績,由當地官府勒刻的一座記載天盛和草原共禦強敵史的碑石,碑石向北,就是草原地界。

  天盡頭,搖搖晃晃行來兩騎,馬上人東倒西歪,像是隨時都可能倒下去。

  在看見那方碑石前,兩人都停了馬。

  「大王。」三隼蹣跚的下馬,走到另一匹馬前,低低道,「咱們……到了。」

  伏在馬上的男子抬起眼,往日熠熠的七彩眼眸只剩下了暗淡的灰,看見遠遠那草原界碑時,眼睛卻亮了一下。

  像是天際升起七彩的星,那一刻他眸子明若琉璃,美至驚人。

  「到了啊……」他咕噥一聲,似乎想起來,但是掙扎了一下,還是沒起來,三隼扶住了他,頂住他的肩,慢慢的將他挪了下來。

  「王,休息一下吧。」三隼眯眼看著前方,一抹笑意蒼涼而欣慰,「我去聯絡最近的帳篷,通知王軍來接。」

  赫連錚抹抹臉,抹去臉上的塵土和血沫,無聲的笑笑,突然向前走去。

  他一動,便幾乎栽下去,三隼急忙扶住他,還想說什麼,赫連錚甩開他的手,自己向界碑走去,三隼只好跟在他身後。

  幾十丈的距離,走了足足一刻鐘,赫連錚幾乎是一路跌趺撞撞的過去的,三隼咬牙偏著頭,不讓自己伸手去扶。

  再長的路都有盡頭,青石界碑已經在目,赫連錚露出一抹笑意,笑容孩子一般純淨,天一般的高遠而明亮。

  然後他上前最後一步。

  「砰。」

  他栽倒在界碑之前,一半身子過了界碑。

  「大王!」

  三隼撲過去,將赫連錚翻過來扶坐而起,眼光觸及赫連錚的臉時候,心中猛然一震。

  不知道什麼時候,赫連錚眉宇間泛出一層青氣,襯得臉色越發蒼白,那種近乎透明無血色的白,將他平日的健朗膚色都遮沒,顯出幾分死氣來。

  三隼的視線,慢慢落下去。

  赫連錚跌落,裹了一天的大氅散開,他才看見,在赫連錚靠近心口的位置,插著一枚短劍。

  短劍直沒至柄,因為一直沒有拔出,四面幾乎沒有什麼血色,然而三隼看見那位置,便覺得眼前一黑。

  一瞬間光影繚亂,掠過昨晚拉開大王前的一幕,隱約也曾看見白光一閃,卻因為慌急著趕緊將大王拉開而忽略。

  王就是帶著這樣的傷,堅持了這最後一段路?

  三隼愧悔得要落淚,咽喉裡堵著腥甜的血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赫連錚卻慢慢睜開眼,還笑了一下。

  他笑得並無遺憾,燦亮而不慘淡,輕輕道:「……好兄弟,別哭,其實就沒這刀,我也……活不了的。」

  三隼抖著身子,愕然看著他。

  赫連錚眼光慢慢下垂,看看自己的手背……是的,活不了,因為,早已被下毒了。

  當日山上那個婦人,也是對方的人,他伸手相扶的那一霎,她布了一層毒,然後殺四狼的劍上也布了一層,前面那層毒平日不會發作,只有遇上後面那層毒,才會洶湧的發出來。

  當日他在馬嶼關前心中一動卻沒想出結果,中毒的那一刻卻立即明白——山民淳撲,一點草藥肯定隨手送了,怎麼還和生意人一樣知道要錢?

  知道了,也晚了。

  所以對方敢於一直追綴不休,因為她們以為可以隨時收他的屍,並因為他一直不倒而無限震驚。

  所以他也不急著回去草原,回來也救不了自己的命,倒不如趁她們以為自己必定倒斃半路,一路將所有人除盡,一路追殺,他可以確定對方只是單獨的群體,被遠距離操縱,在擄獲或者殺死他之前不想驚動官府,而他身上有宗宸贈送的藥物,解不了這絕毒,卻可以續命。

  那就夠了。

  赫連錚快意的笑,笑出鮮血。

  三隼流淚著要去拔刀,赫連錚按住了他的手。

  「給我留點力氣吧……」他道,「我還有話要和你說。」

  三隼跪在他身後,扶著他的肩,兩人一起看浩浩無際的草原盡頭,一輪碩大的紅日,正蓬勃升起。

  萬丈金光利劍般的射過來,鍍在蒼白的臉頰上,寶石眼眸的男子,目光一霎流動如金。

  「真好啊……草原。」赫連錚沐浴在金光裡,輕輕道,「三兒,我不能無緣無故的死在這草原邊界。」

  莫名其妙的死在這裡,他擔心還是會被朝中人利用了針對知微。

  三隼輕輕的「嗯」了一聲。

  赫連錚吃力的轉動眼睛,目光柔和的注視他。

  三隼算是八彪中最精明的一個,和他來說這最後一件事,他覺得不那麼艱難。

  「……所以,委屈你了。」

  赫連錚垂下眼睫,眼神流露淡淡的歉意,對於一個草原男兒來說,最可怕的不是死,是違背長生天的旨意,是背叛兄弟,是死了做不得英雄,還得遺臭萬年被千夫所指。

  這實在是太可怕的罪,然而此刻他要三隼來背。

  三隼還是癡癡的看著太陽,那般直視,似乎想被那光亮灼了眼,永不見這世間黑暗。

  隨即他突然牛頭不對馬嘴的道:「王,你是英雄。」

  赫連錚默然不語,半晌驕傲的笑了笑,道:「我也覺得我是。」

  三隼又道:「我也是。」他想了想,補充道,「你知道我是。」

  赫連錚「嗯」了一聲道:「我一生,最大的幸運,就是和你們在一起,活在一起,死在一起。」

  「我也是。」

  這一段對話後,又是久久的沉默,兩人依偎著看太陽,身後是空茫無人跡的冬日草原。

  日光裡有一隻麋鹿輕巧的躍過,灰黃的皮毛濺開金色微紅的光芒。

  那只美麗的麋鹿未曾引起兩人任何的注意,他們只是癡癡的看太陽,今日這般升起,便再見不著它降落,所以要多看一眼。

  赫連錚倚著三隼的肩頭,輕輕道:「……換個方向。」

  三隼沒有再問,將他的身子轉向南面,帝京的方向。

  赫連錚望著沒有日光的帝京,唇角漸漸泛起一抹飄忽的笑,恍惚裡多年前一輛馬車轆轆駛來,他大笑著一指敲碎玻璃,昏暗的轎手裡她飛速偏轉臉,發黃的臉色,驚心精緻的側面。

  一眨眼又換了春的草原,他的子民如羊群聚集,而他抱住著她,一騎騰雲飛馬而落,他的銀色大氅和她的黑色狐裘互相拍擊狂猛飛舞,在炫目的陽光下劃出一道流麗的弧影。

  赫連錚笑意越濃。

  他輕輕說了一句話。

  草原的風刮過來,帶著呼卓雪山的雪沫,帶走人身所有的熱氣,卻沒能抹去他唇邊那抹笑容。

  最後的笑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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