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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一


  過了數日,天盛帝宣鳳知微進宮,沒有在禦書房接見她,卻在御花園設了宴席,鳳知微到的時候,居然看見了韶甯和慶妃。

  這下她也意外了,她是外臣,怎麼可以和宮眷公主共飲,天盛帝卻一派自如,笑著拉了她的手,道:「魏知,你不必拘束,說到底你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一直便如自家子侄一般,今兒都不要拘束,隨意些。」說著瞟了一眼韶寧。

  鳳知微明白他的意思,老皇帝一方面是拉攏她,一方面也是暗示本來就是一家人,她趕緊給韶甯和慶妃施禮,又親自執壺給天盛帝斟酒。

  天盛帝心情不錯,酒到杯幹,只是執杯的手時不時發抖,鳳知微冷眼看著,並不說什麼,只含笑頻頻敬酒,喝到第五杯的時候,一雙柔荑輕輕的按住了天盛帝的手。

  眾人都抬起頭,便見慶妃對著天盛帝展開一臉溫柔笑意,輕聲道:「陛下,太醫說您最多只能喝二兩,可別再喝了。」說著便將酒壺拿開,拿開的時候,不動聲色用衣袖拭淨了天盛帝唇邊不自覺流出來的一點酒涎。

  天盛帝呵呵笑道:「好,好,你就是管得多,依你,依你。」又隨意的對鳳知微道,「女人就是事多,你自己好好喝,讓韶寧陪你。」

  「微臣不敢,陛下請以龍體為重。」鳳知微一笑,眼角瞄過正對她微笑的慶妃,這個女子此刻脫盡往日煙視媚行之氣,顯得溫婉而賢淑,真不知道這是她本來面目,還是隨著需要掛上的又一張面具,但無論如何,這個女人對天盛帝的影響力,讓她心生警惕,一個懷孕卻又失子的宮妃,更可能的下場是就此失寵,她卻盛寵不衰,這可不符合老皇涼薄的個性。

  天盛帝吃了幾口菜,好像突然想起了一直默默不語的韶寧,擱下筷子,老眼昏花的注視了她一會兒,長歎道:「昭兒,你最近越發瘦了,有什麼心事麼?說出來父皇替你做主。」

  鳳知微心中一跳,慶妃已經捂嘴笑道,「女兒家大了,能有什麼心事?陛下真是明知故問。」

  鳳知微瞥她一眼——這女人聰明得很,一向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她這時候說這個話,明擺著是和自己做對了。

  「女兒好得很。」韶甯卻沒有接慶妃的話,笑了笑道,「只是突然想起曾經發下大願,要親筆抄了華嚴經給父皇上壽,還差一卷沒抄完,所以失神了。」

  「昭兒還真對佛法上了心?」天盛帝轉頭,凝視了韶寧一會,點點頭,道:「女兒家學些佛法,修心養性,也好,只是不要沉溺太過了。」

  韶甯含笑應了,鳳知微心中苦笑,修行的人不要沉溺佛法太過,不就是為了還俗?老傢伙越來越直白,看樣子就算慶妃不推波助瀾,他也從未放棄要把自己和韶寧送做堆。

  「你們一個個的都不讓朕省心。」天盛帝卻似來了談興,指了韶甯對慶妃道,「昭兒……這樣,老六更好,這個年紀還沒正經立妃,先前是說身子不佳不能誤了人家女兒,如今太醫說身子大好,完全無妨了,他又提了那樣一個女人!說什麼此女對他有恩,說什麼心儀已久非她不娶,真叫朕……真叫朕……」說著逆氣上湧,頻頻咳嗽,鳳知微趕緊過去給他捶背,不防慶妃也伸手過去,兩人手在天盛帝背上一觸趕緊各自讓開,驚鴻一瞥間鳳知微看見她寬袍大袖下的手洗盡鉛華,不僅沒有任何蔻丹胭脂,甚至原先故意蓄得長長好作武器的晶瑩指甲也給絞了,指甲邊角磨圓,修剪得潔淨,似平常持家婦人一般裝扮得樸素內斂。

  鳳知微眼光在她身上一轉,發現不僅是指甲有變化,她身上衣料柔軟,脂粉清淡,往日妝容濃豔,今日只是素淡淺妝,之前她當著天盛帝的面不敢多打量她,如今在老皇背後終於將這變化看得清楚,這目光一觸也便收回,隨即她款款給天盛帝捶背,絮絮道:「陛下切莫動氣,那秋家小姐您也是見過的,出身不低,聽說其人也是德容言工,也算是帝京數得上的大家閨秀……」

  「那是以前!」天盛帝怒道,「你怎麼不說她二嫁被棄之身!」

  「陛下!」鳳知微就勢在他膝前跪了,「話雖如此,但臣主持江淮,卻是知道其中實情,那李家和秋家的婚約,說到底也不過是個空架子,秋小姐最後是和離,也不是被棄,我朝律法,女子和離後視同未嫁自由之身,何況李家公子那……宿疾,秋小姐還真算是……未嫁之身。」

  「寧弈給了你什麼好處,要這麼替他鼓吹?」天盛帝冷然注視著她,眼神鋒利。

  鳳知微毫不畏懼,往他膝前跪了跪,歎道:「陛下,殿下未曾為此事許給臣任何好處,臣只是因兩個原因,才出言進諫。」

  「你說來。」天盛帝並不叫起,轉身端了茶,慢慢飲茶,淡淡道,「你的理由聯聽著合適,便依你。」

  「其一,」鳳知微懇切的道,「臣是觸景傷情,想當初五軍都督秋府,何等的煊赫富貴,如今一朝敗落,秋家公子只在六部領閒散小職,秋小姐零落無依,臣看著偌大鐘鳴鼎食豪貴之家淪落至今,心中不忍,臣或有鼓吹撮合之心,那也是為秋小姐,不是為楚王。」

  天盛帝喝茶的手頓了頓,似乎想了想,才道,「繼續。」

  鳳知微心中歎息,皇帝果真是老了,若是當年,不需要她提醒,天盛帝自己就能想到——寧弈看樣子是必然要封太子了,太子本就勢大,再來個強盛的妻族,哪家皇帝不擔心一覺睡醒龍榻換了主人?哪怕明日就傳位太子,今天這事也絕不會允許。

  秋府已然衰微,子孫不旺,這點擔憂便絕不會再有。

  「第二個原因。」鳳知微默然了一會,才低低如歎息一般道,「臣可憐天下所有彼此有情,卻因世間阻力重重,不得在一起的人們。」

  她俯在天盛帝腳前,深深的俯下身去,臉頰接觸冰冷的地面,瞬間一抹濕涼,微微濡染了身下的草尖。

  天盛帝看著伏跪的少年瘦弱的雙肩,微微動容,他自然聽得出鳳知微這句是有感而發,有自傷之意,不由轉頭看看韶甯,韶寧卻已經兩眼微紅偏過頭去,天盛帝自認為明白了這句的雙關之意,想起魏知和公主之間的情路,也著實坎坷,默然良久,歎息道:「果然人老了,心便軟了……也罷……起來吧。」

  鳳知微磕了頭,默默站起,立在一邊,天盛帝捧著茶想了一會,道:「終究有傷皇族尊嚴,就這麼迎進門難免天下非議,這樣吧,讓那個秋氏也進皇廟,隨公主修行一陣子,再以公主貼身女官的身份,由朕賜給老六做側妃……也只能做側妃了,將來若有個一男半女再說。」

  「微臣代殿下……謝陛下隆恩。」鳳知微躬身下去,天盛帝望著她,忽展顏一笑,拉了她的手道,「你今兒算是替老六撮合了,你也別謝朕,倒是該讓老六好好謝你。」

  鳳知微笑了笑,慢慢道:「是,臣很……期待。」

  對面慶妃好像並不關心這裡的談話,只顧含笑布菜給韶甯,韶甯似乎在謙讓,兩人手臂一架。

  鳳知微目光一閃。

  她看見一枚蠟丸從韶寧的袖管裡彈到了慶妃的袖子裡。

  那兩人面上都若無其事,布菜的布菜喝酒的喝酒,鳳知微轉開目光,看前方杏花搖曳吐芳。

  天盛帝今年的身體明顯不如以前,說了幾句便露出疲態要去休息,鳳知微搶上一步,將手中一方木盒送上,道:「陛下,這是修撰處奉上的《天盛志》完稿前三卷,托臣進宮順便呈上。」

  「小辛主持編纂的《天盛志》啊?」天盛帝呵呵笑,「歷時五年,終於編成,是該好好看看,你在編纂處的職務,也該卸了吧?」

  鳳知微一笑,道:「陛下忘了?微臣自從出任江淮布政使,修纂處的職務,早已交卸了。」

  「年紀大了忘性也大。」天盛帝拍拍腦門,拿了書,由慶妃攙了向內宮走,那女子風姿亭亭,腰肢纖細,伴在步履蹣跚的皇帝身邊,讓人想起遲暮夕陽裡一株新綠的柳。

  似是感覺到鳳知微的注視,走出幾步的慶妃突然回眸,對她一笑。

  那笑容嬌媚絕豔,恍惚間還是那年蓮花上風鬟霧鬢作舞的尤物,可傾人心,可傾天下。

  鳳知微震了震,慶妃已經嫋嫋離去,四面香氣淡淡,韶寧猶自在自斟自飲。

  「公主……」鳳知微剛剛試探的喚出一句,韶寧已經將酒壺一丟,起身道:「出宮吧。」

  兩人隨著內侍一路出宮,在皓昀軒附近遇見寧弈,他身後跟著一大群人,捧著軍報,看樣子是要去皓昀軒議事,看見鳳知微,甯弈示意其餘人先去皓昀軒等他,自己獨自走了過來。

  韶寧一看見他,便快走幾步,和他擦肩而過,連個招呼都沒打,寧弈不過一笑,連眼角都懶得賞給她。

  這對皇家兄妹,除了在天盛帝面前還勉強維持著和平相處,在其餘任何地方,已經懶得做戲。

  鳳知微望著她的背影,想著她擲出的那個蠟丸,想著她和慶妃之前那種古怪的氣氛,正在出神,忽覺身子一傾眼前一黑,已經被寧弈推到了廊後,前面是一座鏤空掛藤的照壁,背後是臨池的假山。

  寧弈手臂撐在她的上方,默不作聲俯臉看著她的眼睛,鳳知微並沒有躲閃,揚起臉看著他,靜靜道:「殿下,這是在宮中。」

  「宮中又如何?」寧弈短促的笑了一下,「我在這裡,無人敢於接近。」

  鳳知微默然不語,寧弈也不動,突然道:「敢問魏大學士,小王的婚事,如何了?」

  鳳知微抬起眼,對他露出了一個水汽濛濛的笑容,「幸不辱命。」

  寧弈的手指,停在她鬢邊不動了,半晌才有點僵木的笑了笑,道:「好——好——好。」

  他連說三聲好,一聲比一聲短,一聲比一聲急,音調卻沒有高上去,而是越說越低,到了最後,化作咽喉胸腔間一個似要被半途折斷的氣音。

  「這是我最後能為殿下做的事。」鳳知微唇角慢慢綻出一點笑意,「您需要,我給。」

  「我需要——」寧弈凝視著她,烏黑的眸瞳裡似有黑色浪潮翻湧,滔天直矗,洶洶而來,最後卻在巨大的天意堤壩之前無奈駐足,翻覆的浪潮,刹那間反噬而回,傾了自己的滄海。

  半晌他近乎淒涼的笑起來,點頭,「是,我需要。」

  兩人默默對望,眼神都寧靜而黑,誰都知道不是由釁不是賭氣,確實不過是那句「我需要。」,然而那般的需要,永不是真的需要。

  你我都太理智,太理智。

  你我都恨那般理智,太理智。

  良久寧弈近乎夢囈般的低低道:「……知微,你似乎哭過?」

  他有點怔忪的輕輕落下手指,便要去拭她的眼睛,那般的迷蒙眼眸,永遠盈著微微的水汽,讓人辨不清什麼時候流過淚。

  鳳知微震了震,她半個時辰前的一滴淚,他要如何才能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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