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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二


  久久凝望那餅,鳳知微一直沒動筷,眼神複雜,卻有一雙筷子伸過來,輕輕幫她撕開那餅,騰騰的藤蘿香沖出來,瞬間沖了她一臉,熱氣氤氳裡,恍若當年。

  「做得太漂亮,看呆了?」寧弈低沉笑聲響在耳側,「可惜再怎麼看,也沒法用眼睛吃下去。」

  「殿下第一次親手製作的珍饈。」鳳知微慢吞吞的夾起來,「我覺得有必要把它珍藏起來高高供起。」

  「你需要珍藏的,只是廚子本人。」寧弈語聲低低,吹著她耳垂,「至於餅子,有很長時光很多機會,等我為你做。」

  鳳知微唇角微微彎起,不說話,輕輕咬了一口餅。

  還是香軟的,寧弈武功好,揉面有力,面餅柔韌有勁道,僅這個便比娘當年的面餅要好上一層,只是放鹽沒有數,重了些,有點影響藤蘿餅的清香口感。

  她笑起來,道:「好吃。」

  「是嗎?」寧弈也嘗了嘗,哦了一聲道,「原來這就是藤蘿餅?原來這就是我自己做出來東西的味道?」

  「如何?」鳳知微笑問他。

  「你覺得呢?」寧弈不答反問。

  這人就是這個性子,習慣隱藏,什麼話都不肯好好說,鳳知微歎一口氣,輕輕道:「真正的滋味,不在口舌,在心。無心,絕頂珍饈也食之無味,有心,白菜饅頭也回味猶甘。」

  寧弈笑而不語,將那餅慢慢吃完。

  兩人在一室溫暖而又氤氳的熱氣裡,默默吃餅,吃的是滋味,也是心情。

  半晌鳳知微伸手,用袖子給寧弈拭了拭沾了麵粉的眉和臉頰,笑道:「瞧這都成什麼樣了,乍一看還以為你花白了眉。」

  「我倒希望。」甯弈任她擦,靠著椅背閉著眼睛,不動,語氣悠悠,」這一幕不是現在,是很多年後,花白了眉毛的我,在為你做餅,然後我們同桌共餐,你給我擦汗,告訴我,老頭子,餅吃膩了,明兒要吃幹筍燒風雞。」

  鳳知微撲哧一笑,笑到一半卻又停住。

  寧弈睜開眼睛,望著她。

  空氣中有一刻的安靜。

  半晌鳳知微慢悠悠道:「嗯……」

  寧弈的眼睛亮了起來。

  「……餅吃膩了……我要睡覺。」鳳知微哪裡肯按著他的戲本子走。

  寧弈歎了口氣,道:「差了點,後面不對也就罷了,前面那三個字,最重要的,怎麼漏了?」

  「哪三個字?」鳳知微茫然無知的看著他,「天黑了?吃飽了?我累了?你累了?」

  笑了笑,寧弈懶得和這壞女人計較,拉過她,輕輕按著她的肩,「知微,還記得那年,你和我說,要做一個簡單的女子,配最簡單的男子和最簡單的生活,一間小屋,幾畝良田,還有一個合適的簡單的人,在你被羞辱的時候站出來替你擋下,在你被背叛時操刀砍人,在你失望時和你共向爐火慢慢哄我,在你受傷哭泣時不耐煩的罵你,然後抱住你任你哭……也許我不夠簡單,也許我也不會操刀砍人,可是你看,我會替你擋風遮雨,我不砍人我會陰人,我喜歡和你共一室爐火,只要你願意我可以哄上你一夜,就怕你嫌我吵,你受傷哭泣的時候我想你不會肯讓我看見,但是我如果真看見絕不會不耐煩的罵你,誰讓你哭我讓誰死,然後讓那人死前也哭個痛快……知微,我不符合你的條件,你要求的那些我做不到,可是你不覺得,這樣的一個我,也許更適合那樣的一個你?」

  長長的一段話,語氣悠悠,像午夜的風盤旋在耳邊,側對著寧弈的鳳知微,沉默中肩顫了顫。

  她微顫的削瘦的肩,蝴蝶斂翼般瑟瑟,這種難得的嬌弱的姿態,看在人眼底,淡淡的憐惜裡卻會生出微微的涼。

  寧弈的手指沒有移開,以一種不加之以力度卻溫存的姿態,擱在那蝶翼之尖。

  再強的女子,內心深處也會有不可彈動的脆弱溫軟,這一刻,他似乎聽見了她心底,細碎而悠長的輾轉歎息。

  他輕輕笑起來。

  該說的都說了,珍重捧出的那些,她看得見,他願意給她時間。

  「不早了。」他掠了掠她微亂的發,「明早還要起早遠行,早些安歇。」

  有句話在心底,無法出口,只有在無人時刻,才可以舉杯遙祝了。

  鳳知微緩緩轉身,笑了笑,「督造行宮事務繁雜,你還有別的差事,想必十分辛苦,注意身體。」

  寧弈「嗯」了一聲,道:「兵部吏部雖然是老七管,但我會想辦法,將即將授官的青溟一批中舉學生,儘量派往閩南南海隴北一線,到時候你也方便些,另外北疆那邊剛剛告捷,最近的一次戰役天盛大捷,晉思羽兵退百里,讓出了原先佔有的我天盛疆域,據說大越皇宮出了岔子,可能皇位有變,晉思羽無心戀戰,似乎準備帶兵回京搶皇位,這場大勝,淳于猛姚揚宇他們都會回京敘功,我到時讓他們去幫你。」

  「淳于小姚立功了?」鳳知微揚眉一笑,「不必了,閩南那邊窮山惡水,在那做官沒油水,為了我這一趟短差,讓他們在那最起碼呆幾年?等我走了他們還得留那裡,這也太不厚道。」

  「我看他們願意得很。」寧弈淡淡道,「你論起在青溟和天下百姓士子心目中的名望,只怕早就超過了我。」

  鳳知微轉身看他,寧弈卻沒什麼異常,「時勢造英雄,士子和百姓需要你這樣的人作為領袖,這個位置,不是我適合擔當的,知微,你且去吧。」

  鳳知微垂下眼,這世間誰心明如鏡?看得見濃霧背後所有沉潛的心思,卻又遙遙佇立,敢於將一切放手。

  「去休息吧,我看你累得很。」她推他。

  寧弈嗯了一聲,輕輕放手,放下高高卷起的衣袖,卻在袖底又捏了捏她的指尖,他的手指溫熱,帶著麵粉滑膩的觸感,摩挲間衣袖熟悉的淡香迤邐,鳳知微垂著眼,冰涼的指尖浙漸被溫熱,那般溫存的相觸裡,仿佛有細密的電光穿越身體,震盪出微微的顫慄。

  她一直坐著沒有動,看著寧弈開門出去,背影消失在越來越黑的夜色裡,廚房裡溫馨的霧氣漸漸沉凝下來,幽幽的像呵在玻璃上的霜,粘附在桌案上,一抹便是一層晶瑩的水汽,散發著淡淡的冷意,她慢慢的伸出手指,無意識的在桌案上畫著什麼,卻在快要畫到結束的時候,身子驀然一顫,將手指縮了回去。

  良久她站起來,溫暖的霧氣已經散去,越發顯得廚房的空與涼,她慢慢的收拾已經冷了的餅,用桑麻紙小心的包起,準備明天帶了路上吃。

  紙包裡的餅散發著淡淡藤蘿香,她在那樣的香氣裡想起那麼多年,吃藤蘿餅,其實都是一個固定的日子。

  她的生辰。

  真正的生辰。

  只有在那一日,娘才會不怕費事的摘選藤蘿,一大包裡能做餅的只有部分嫩芽,一點點的清洗,揉面擀面,豬油還得去大廚房討要,她們從來都是自覺而自尊的人,一年也就這麼一次,她同意娘去給廚房那些勢利婆子賠笑臉,因為她知道,如果不讓娘這麼做,娘會覺得虧負她,她不要娘帶著虧負的心情陪她走過這樣的日子。

  那些年,並不清楚為何自己的生辰和娘對外宣稱的不一樣,並不清楚為什麼總要偷偷摸摸的過生日,她問過,娘不回答,只是略帶哀傷的撫摸著她的頭,輕輕道:「知微,總有一日你會明白。」

  如今她果然明白,卻已太遲。

  從那年大雪之後,她想她不會再在任何生辰吃到藤蘿餅,也不打算做給自己吃,有些事,過去便過去,深埋便深埋,挖出來,不過徒勞剝裂舊傷而已。

  不曾想,在今夜,一句無意的提起,她邂逅又一抹藤蘿香。

  鳳知微手按著案板,感覺著那份徹骨的涼,眼神裡碎光流轉,漾著微微的疑問。

  今夜這一頓藤蘿餅,是巧合,還是……

  半晌她閉目,歎息一聲。

  轉了個方向,她霜雪般的眼神籠罩著皇廟,那裡,有兩個心懷叵測的女子,在青燈古佛下,正密謀著森冷的計劃。

  那裡,有王朝的新生子正在孕育,等待著在一個最合適的時機被捧出,砸動這皇族樹欲靜而風不止的大位之爭。

  她沉思著,提了紙包,關了廚房門,慢慢走到後院,在那個直通楚王府的井旁坐下。

  井水清亮,倒映今夜朦朧的月,四面樹影婆娑,如無數雙無力伸張抓握的手指。

  她坐在井臺邊,把一個仰頭看月的姿勢,看了很久,直到將月色看破,碎裂為霞,塗了天邊的晨曦。

  天亮時,她緩緩起身,帶著一衣的露水,離開井臺。

  井臺沉默著,仿佛要一直沉默下去,將這一夜的沉靜翻湧無聲記取。

  晨曦碎金一般射過來,射在井臺上。

  那裡,一個不算太起眼的角落,有兩個細細的字,看起來像是用內力以指甲,在井沿青石上勒痕。

  「皇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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