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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三


  卷三 殿前歡 第十六章 這樣愛過

  「侍妾嗎……」一聲回答不像是回答,倒像是問話,說話的人自己都陷入迷茫,呢喃裡眼神飄渺。

  鳳知微聽著那輕得可以被熱氣驅散的語音,覺得這女子說話有點怪怪的,或者自己問得不妥?她笑了笑,帶點嘲弄的用手指挑起那個肚兜,皺眉反手遞給了曼春,道:「麻煩……夫人。」

  這句夫人一出口,她又皺了皺眉,心裡再次泛上膩膩的感受。

  聽見這句「夫人」,曼春眼神一閃,卻沒有說什麼,接過那觸手柔滑的肚兜,手指細細在精繡人物上撫過。

  這套衣服……是她的。

  前幾日殿下隨意問她,府中可有人善繡,她說自己或可擔當一二,殿下便命她按照市面最時新的式樣繡一套來,務必精心些。

  當時殿下斜倚長塌,把玩著一封書簡,眼神淡淡的望著王府西側的方向。

  他烏黑的長髮瀉在榻下,長髮間容顏清絕,她第一萬次的著迷驚豔于這般風華,也第一萬次的垂首,將自己迷戀的眼神深深隱藏。

  她知道,只要稍稍露出一絲眷戀癡迷,明日曼春這個人便再也不能近他一步。

  她恭謹而疏離的接下這個任務,神情如前一般的冷,眼角瞟過他指間的書簡,果然是當朝魏尚書的遞給內閣的一封密折,殿下對於魏尚書的摺子總是特別在意些,她侍候書房筆墨,魏尚書的摺子總在最上面,她也看習慣了。

  他沒有看她,仰身曲膝,修長的手指擱在膝上,一個漫不經心的姿態,眼神卻是帶笑的。

  她聽見他輕輕道:「嗯……衣服就是淺杏色吧,不需要太出眼,披風用江淮那種縐紗,朦朧可透燈影那種,春夜風脈脈,人影花影亂如潮,輕紗淺霧裡踏香碎月而來,想必是一段很好的風致。」

  他微微眯眼,似在遐想什麼,眼神裡的笑意漸漸染到唇角,對面屏風上大團的白茶花因此失色。

  「……裡衣……大紅雖好,卻難免俗豔,深紫太冷,煙青不夠尊貴……就鵝黃吧……那般肌膚配上那般顏色……如明月妝成白玉娃……」

  他微微沉思,仰起的下頜像流暢而堅定,像一截浸潤了千年月色的白石,濺開滿天細碎的星光。

  突然回首,向她一笑。

  像風過了積雪的曼陀羅,簌簌搖落一地的晶瑩。

  她立即不能自己的紅了臉頰。

  白玉娃……

  她在被太子送入楚王府前,是北地十三州頭牌名伶,因肌膚如雪,聲腔滑潤,一直被稱為「玉娃」。

  她也最愛鵝黃色。

  她也住在王府之西。

  忽然想到前幾日遇見甯護衛,那人抱膝坐在屋瓦上,望著的也是府西邊,她聽見他喃喃道:「納了算了,哪來那麼多囉嗦。」

  甯護衛雖然近來不大得殿下喜歡,都不允許他在身邊侍候,但他畢竟還是殿下身邊第一人,他說出的話,往往便是殿下的意思。

  難道……

  殿下風流滿帝京,然而外間風流與否她不知,楚王府裡卻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來自各皇子贈送的侍妾,根本進不了殿下內院寢居,殿下有時雖也會去侍妾們的院子,比如她那熙照樓,殿下每月必來三四次,然而來了之後……不說也罷。

  她有時想,其他侍妾們,是不是也……和她一樣?

  也許吧。

  有次她無意撞見殿下在錦涵那裡,當時兩人對坐妝鏡前,殿下正在含笑給她描眉畫鬢,小樓絲幔低垂,鏡臺前一枝煙雨杏花斜斜逸出,鏡影裡女子娟娟男子清雅,真真是極美極旖旎的場景。

  然而當她拜下去,卻發覺錦涵的後頸僵直,青筋畢露,整個人姿態都是僵硬的。

  第二天,錦涵便不見了。

  還有次,最大膽最活潑的繡雲,穿了一身西洋進貢的薄紗束腰金絲裙,露出大片雪肌玉膚,裝做夢遊迷路,闖入了殿下的寢殿。

  那夜毫無動靜,第二天繡雲被送回她自己的院子,所有人都以為繡雲得了殿下歡心,側妃指日可待,都蠢蠢欲動著想要效仿,然而事後毫無動靜,繡雲卻從此閉門不出。

  半年後她無意中邂逅繡雲,赫然發現她面黃枯瘦神情恍惚,她和她聊了幾句也答得牛頭不對馬嘴,她越想越奇怪,走了之後又轉回來,看見繡雲呆呆對著水面用碎石打水漂,嘴裡喃喃道:「……吐在我身上……」

  沒頭沒腦一句話,她卻聽出了一身的冷汗,那水漂兒遠遠的打出去,在水面上飛出晶光四射的弧度,一亮而逝便沉落,像她們這些花般的女子,美在刹那,瞬間湮滅。

  後來,繡雲的屍體,漂在那片她打過水漂兒的湖裡,她是自殺的。

  從此後她再也不去想一些事,太子薨後,她更不需要去想,她只要做好自己便夠了,這一生如果註定寂寞,也好過不聞聲的漂身湖上。

  她是去年,在和一個侍妾爭執中被殿下注意到的。

  她將那個無理取鬧撒嬌賣癡的侍妾推進了水裡,在對方的尖叫中冷冷的笑。一回頭卻看見殿下站在湖邊涼亭裡,遙遙看她。

  那一刻殿下的眼神很遠,微帶回憶的笑意。

  她以為自己死定了,默不作聲跪下,他卻默然注視她良久,一言不發,她跪在泥濘裡倔強的不肯說話,濕透的衣角和冷冷的月光浸透肌骨,隱約間一陣冷香,他的袍角已經無聲拂過她身側。

  她聽見他語聲微帶悵惘,那麼淡淡一句。

  「誰也不是你……」

  你?你是誰?是說她與眾不同?還是?

  她不得其解,從此他卻待她有了幾分與眾不同,她表現出的冷淡和分寸似乎很得他的意,做過的幾件事也很縝密而可靠,他漸漸給了她幾分信任。

  有了日子,她便想,也許以前她們都是錯的,他那樣的人,庸脂俗粉婉轉承歡,根本擄獲不了他的心,只有可以為他做事的人,才能得他一顧。

  如今……她是得了他的眷顧了麼?

  她那般歡喜,那般歡喜。

  那些夜裡,她挑燈制衣,白日裡丟在一邊,她知道他交代下來的所有事,哪怕並沒有囑咐要保密,也必得小心對待,她正是因為懂得這些,才能得了他的允許稍稍接近。

  那些熬夜做衣的日子,不覺得累。

  只覺得無涯的歡喜,密密開花,像這細密針腳五彩絲線柔絲綿長,針尖戳在錦緞面上的柔緩之聲,在夜色中綻開五色迷離的網。

  心如雙絲網,中有千千結,每個結都是一段旖旎夢想,雖被冰封住,卻不減絢爛。

  宮燈下熬紅雙眼,眼中卻漾著笑意,用一種為自己做嫁衣的心情。

  她不認為這衣服會給別人穿,殿下在外流連花街柳巷,卻從不會將青樓女子帶入府中一步,殿下府中侍妾無數,但除了自己誰也沒能真正近得他一分。殿下身邊,除此之外再無女人出現。

  殿下行事,總愛這麼曲裡拐彎……她含著淡淡的笑意,搓搓發麻的手指。

  繡得最精心的便是裡衣。女人在一生最幸福最重要的時刻,本就應配上最美的裡衣,只給最心愛的那人看。

  肚兜上的女子,是她當年一代名伶登臺之姿,過往繁華終將滅,然而昔年生涯裡那種端莊而又誘惑的姿態,她覺得有助於閨房之樂。

  她遐想著錦帳金鉤裡燭影搖紅,映上她玉色肌膚如如朝霞映上深雪,彼時胸前景致如伊人姍姍相邀,令他深醉。

  那是她冷豔背後微微的小挑逗,她希望他懂。

  ……到得今日,他沒懂,她卻懂了。

  一直以為他心中沒有女人,一直以為沒有人可以站在他身側,一直以為能夠為他做事就是可以配上他的女人。

  然而今日進門那一刻,看見那套衣服,看見他在她身側時的神情,聽見他清淡卻又在意的語氣,看著那女子,容顏平常姿態卻高貴,行走舉止間氣度竟然和他有些相似,還帶著點久居上位的疏離尊貴味道,卻又不是屬於女子的嬌柔的尊貴,而是殿下所擁有的那種,慣於指點朝野的尊貴。

  她突然便明白了一切。

  他要的不是助手和手下。

  他要的是可以並行甚至是可以征服他的女子,像一對飛翔在天際的龍鳳,騰舞四海,睥睨人間。

  那些溫柔旖旎承歡賣癡的小手段,那些欲擒故縱似是而非的女人把戲,激不起王者體內天生高傲的血液,澎湃不起沉凝冰封多年的心潮。

  原來……如此。

  她蒼涼的笑起。

  拿著原以為屬於她的私密內衣,上前去。

  坊間最流行的式樣,這肚兜只掩了胸前一半,酥胸半露不露,連接著不下數十條絲帶,分別從頸前腋下腰側綁住,鵝黃的絲帶交錯縱橫,細細的綁在玲瓏的體態上,別有一種受虐般的誘惑挑逗意味,最能激起男人體內天性的進攻的熱血。

  曼春將肚兜的繞頸絲帶,套在鳳知微的頸上,眼角掠過她的耳垂,耳垂光潔,沒有耳洞,但是靠得極近的時候,能隱約看出原本應該是耳洞的地方,似乎被什麼同色的東西給遮住了。

  曼春的眼神,幽幽的跳了跳,隨即轉開,慢慢的,將絲帶拉緊。

  絲帶有個活結,往後拉是解開,往前拉——是死結。

  染了深紅蔻丹的指甲順著絲帶一滑,便滑到身後。

  指尖,一挑。

  鳳知微突然一笑。

  「這衣服……是你的吧?」

  突如其來一句,飄在還未散盡的熱氣裡,曼春的手指一頓,不可置信的慢慢抬起眼。

  鳳知微沒有動,也沒有管那細細的絲帶正繞在她脖子上,一個女人正靠她極近,長長的指甲就在她頸脈之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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