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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殿下說,不明白南海百姓為何如此糟踐糧食?」顧南衣繼續背,「殿下一路出京,先後經江淮、隴西、隴南三省至南海境,除江淮魚米之鄉可堪溫飽外,隴西今年大旱,三地百姓受災,隴南山洪斷路,七縣百姓至今衣食無著,數萬百姓嗷嗷待哺,無數饑民流落于路,殿下一路開倉放糧,猶不能全解百姓之危,無奈之下,欽差護軍全員縮減米糧,沿路賑災,連殿下都不再吃菜,只為多省得一口,便可多救一條性命,不想今日至南海境,竟見萬民以魚幹相迎,這實在是太隆重了些,殿下思及隴西南兩地百姓饑寒之苦,不敢浪費,遂拜謝父老之賜,並以之為炊。」

  南海百姓的呼嘯聲低了下去,面面相覷,再想不到欽差大人竟然收集了菜要去吃,還說出這麼一番話來。周希中筆直的站在那裡,臉色陰沉。

  「殿下謝父老之賜,並敢問南海父老——同為天下子民,有人流離道路啼饑號寒,有人輕賤食物魚肉成泥,諸位不覺傷天害理?不覺心中有愧?」

  人群有些不安的騷動,當自以為正義的道理被全盤推翻,突然成為無理取鬧者,人人都有一份惶惑,再加上是人都有惻隱之心,聽著隴西隴南兩地災情百姓之苦,同為百姓,感同身受,又覺得欽差大人這番話實在特別而感人,比以前那些滿嘴官話的欽差們實在得多,大多數人都安靜下來,露出些慚愧之色。

  赫連錚張大嘴望著寧弈和鳳知微——隴西隴南受災是事實,可是你們好像昨天一個還喝了燕窩湯,一個啃了王八腿吧?誰不吃菜來著了?

  漢人啊漢人……真可怕。

  「並請問南海各級官府——無災而報有災,有糧而報無糧,欺上瞞下,罔視天威,諸位不覺得愧對遠道而來意圖救災的欽差?不覺得愧對在帝京殫精竭慮為南海災情謀劃圖救的陛下?」

  這句話顧少爺按照鳳知微提示提高聲調,可惜還是那沒起伏的語調,起不到震撼殺伐的效果,好在語言本身就有其力量,南海官府那一群明顯出現騷動。

  「今天我們就在這裡,把百姓賜的食物吃完再下船。」顧少爺生平第一次說這麼多話,早已不耐煩,乾巴巴的對一萬人發表最後宣言,「並邀請南海布政使周大人,上船食用這不可浪費之食物,官府有教化之職,南海百姓不懂糧食可貴,那麼就由欽差大人和南海官府身體力行予以示範,殿下將親自布筷,魏大人將親自下廚,並邀請周大人上船燒火。」

  「……」

  一直凝神靜聽的燕懷石聽見最後一句一個踉蹌,赫連錚剛剛爬起來又栽了下去。

  南海百姓齊齊「哈」的一聲,碼頭上再次卷過氣流造成的旋風。

  南海官員那裡,仰著頭傻了眼,呆望著正中央早已坐不住,臉色鐵青的布政使大人。

  本想給人家一個下馬威,等到欽差最狼狽的時候再出面看笑話,不想人家不為所脅,輕描淡寫幾句話就將他們置入難堪境地,而且連船要沉了都不下,砸什麼撿什麼,還要拿去燒菜,燒菜也罷了,還要周大人燒火!

  你還不能不燒——殿下都布筷了,你燒個火算啥?

  何況是這麼冠冕堂皇的理由,你想說刁難都不成,萬余百姓看著呢,人家能為百姓珍惜糧食,你燒個火都不能?你不去那快沉的破船燒火?你不愛民!

  那周大人經營十多年在百姓心中的威勢地位,也將蕩然無存。

  狠!真狠!

  周希中鐵青著臉,也沒想到欽差會來這麼一手,真是翻雲覆雨冠冕堂皇,眼下被逼上梁山的早已變成他自己,他弄破了這艘船,現在自己得登上這破船,沉了他也跟著狼狽,從此後燒火布政使將跟隨他一生。

  帝京這些親王,封疆大吏們都多少有些瞭解,對於甯弈,周希中只知道楚王風流,年來朝中接連發生的事,寧弈並沒有直上舞臺,其中內幕,遠在南海的周希中並不清楚,而魏知這個小子,在他看來也就是個直上青雲浪得虛名的弄臣,正因為對兩人掉以輕心,所以他才敢私下煽動百姓請願鬧事,不想直接吃了一鼻子灰。

  大船上顧南衣發出邀請,並不給周希中考慮時間,遙遙對著他的方向準確的一指,道:「殿下說了,周大人如果把那本《海外諸國記》看完了,便請速速上船燒火。」

  周希中下意識將書往椅子上一扔,他的幕僚趕緊匆匆把書和椅子陽傘都撤走了。

  「去叫修船隊來。」周希中冷著臉吩咐左右參議,「船半刻鐘就要沉,叫他們出動所有人下水,半刻鐘內給我把船修好,不管用什麼辦法,最起碼給我一個時辰內保證船不能沉,誰讓我落水,我讓誰落頭!」

  「是!」

  冷笑一聲,周希中整整衣裳,揚聲道:「南海布政使周希中,率座下南海屬官恭請聖安,向楚王殿下請安!」

  南海百姓讓開一條道路,人群中央周希中領頭,南海官員齊齊跪下,遙遙對著大船俯拜。

  燕懷石避讓而開,長長舒了口氣,一瞬間差點熱淚盈眶——他以為今日要麼就是被人潮廝打要麼就是落水沉船,不想還有這結果,雄霸南海說一不二的周霸王終於下拜。

  甯弈遙遙站在船頭,手扶船舷面色如常,月白錦袍清雅如竹,深黑披風上燦金曼陀羅卻張揚妖豔,在風中卷舞如濤,他那麼淡淡的望過來,明明隔那麼遠,所有人卻都覺得他沉而涼的目光,籠罩在了自己身上。

  「下官得殿下一番教誨,惶恐無地。」周希中繼續道,「自知罪過不淺,請殿下允許下官帶領南海四品以上官員,齊上官船燒火。」

  一直在甲板上擇菜的鳳知微挑了挑眉。

  眾目睽睽下一個人上船燒火太窘迫,一起燒火便不明顯,還顯得官府同心,將一場尷尬事化為和樂融融的官場大走秀——主意挺足嘛。

  帶那麼多人來,人多欺負人少啊?鳳知微笑笑。

  沒人回答他,甯弈淡然轉身,只有顧少爺站在船舷上對周希中揮舞著柴禾——快來燒火!

  有人放下了幾條舢板,南海道那些翎頂輝煌的大員們上了船劃過來,青溟書院的學生排成兩排侯著,用目光表示了他們無限的得意和對南海官員的羞辱。

  岸上人群走了不少,卻也有很多人沒有散,東張西望的不知道在等著什麼。

  官員們上船,寧澄等在艙口,一人發了一把柴禾。

  「殿下說見禮就免了,」寧澄說,「魚幹蒸上了火候不夠,勞煩各位大人快些。」

  周希中抓著那把柴禾,明知道寧弈鳳知微故意折辱也不得不接,一張黑臉漲成了紫色,一些看慣他平日威嚴的屬下斜眼瞄著他,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辛苦。

  燕懷石將他們帶到船上廚房,這個船是燕家出資改裝過的官船,外表不稀奇,內裡卻精緻齊全,一溜長串大灶,灶底糊了厚泥,再鋪雙層金屬板,不怕傷及甲板,燕懷石帶幾分快意的對著周希中一躬身,指著那灶口,笑道:「請。」

  周希中看著那光溜溜的灶口,忍著氣道:「怎麼連個椅子都沒有?」

  「大人這話可說差了。」鳳知微抓著只螃蟹踱過來,笑道,「聽聞大人也是寒門出身,雖然君子遠庖廚,如今又養尊處優,可也應該知道,坐著椅子是沒法子燒火的。」

  「魏大人,」一個參議對她躬躬身,「可否給我們大人尋個馬紮來?我們其他人蹲著就好。」

  鳳知微正色道:「剛才船被撞之後,所有馬紮都被拿去堵洞了,實在抱歉。」

  南海官員們悲憤無語,半晌周希中憤然一掀衣袍,蹲下去燒火了,他屁股後面,刷溜溜蹲了一大串。

  蹲下去燒火還沒完,點了半天火沒著,顧少爺給的柴是半濕的,濃煙四起,嗆得一堆官兒連連咳嗽,一張張臉烏漆抹黑。

  好容易火生起來,寧澄還一趟趟的跑著來催:「筷子布好了……魚蒸好沒?」

  「碗布好了……螃蟹還不上桌?」

  周希中一張黑臉熏成了灰臉,面沉如水,他自然不會真的燒火,但是也不能就此離開,可憐了底下一幫四品以上大員,撅著屁股幹著這輩子都沒幹過的事,還得忍受著上司刀鋒般的目光。

  寧弈在前廳和南海道都指揮使,提刑按察使喝茶——作為地方三司,都指揮使與布政使、按察使同為封疆大吏,然而周希中獨霸南海,這次寧弈駕臨,他為了避免兩司阻擾,竟然沒有派員提前通知,兩司的衙門又不在豐州,這是得了消息叫剛趕來的。

  兩司到時,看見周希中船上燒火,實在心中快意,都指揮使呂博假惺惺道:「下官等也應該前去燒火。」按察使陶世峰向來和周希中關係惡劣,上來就呵呵大笑:「哎呀老周,你這火燒得不對啊,風向不對,小心燎著了自己!」

  周希中冷然以對,不理不睬,寧弈淡淡道:「南海三司戮力同心,兩位是該也去燒火。」

  呂博和陶世峰臉上一僵,寧弈已又道:「不過你們來遲了,蹲滿了沒位置,就前廳等候吧。」

  呂博和陶世峰笑得眉眼齊飛,陪寧弈前廳喝茶,周希中蹲在灶口前,手指骨捏得咯咯響。

  一個參議湊近他耳邊,低低道:「大人,這事……」

  「日子還長著呢!」周希中咬牙道,「再說楚王遲早要去閩南,沒了親王壓陣,我倒要看看這個魏知,能在我南海翻出什麼浪來。」

  「啪!」一把突然落下砸到他腳邊的柴禾嚇了他一跳,抬頭便見顧少爺直直飄過去,道:「糊了!」

  鳳知微探頭一看,「哎呀,糊了,重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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