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凰權 | 上頁 下頁
一三


  正如他不問她為何會出現在這裡,她也不會去問他眼神裡的寂寥和森涼。

  殘酒將盡的時候,天色微微放了明,鳳知微在晨曦的第一抹光裡,倒出壺中最後一滴酒,笑道:「最後一滴酒,敬這一彎孤橋,世事跌宕多變,唯此橋亙古。」

  然後她站起身,手腕一振披風滑落,頭也不回自行下橋。

  清晨第一抹光透過雪色,照在她肩頭,纖弱的少女,背影筆直。

  男子盤坐不動,看她絕然下橋而去,眼神裡微光閃爍,半晌道:「寧澄,你說她會去哪裡?」

  橋洞下冒出容貌平常的護衛,認真的看著鳳知微的背影,道:「兩種可能,一是破釜沉舟,回府抗爭;一是委屈求全,俯從秋府意志。」

  他笑笑,指了指身後十裡煙花,道:「總之,她會立刻回去,絕不會在這煙花地流連太久,多呆一刻,便多汙一分聲名,她總不能拿自己終身開玩笑。」

  「是嗎?」男子微笑,拖長聲調。

  「打賭。」寧澄興致勃勃湊過來。

  男子不置可否,兩人站在橋上,看見那女子一路直行,似乎有目標般毫不猶豫,隨即在一處掛著蘭花燈的門前停下,紮起男子的髮髻,然後,乾脆的敲門。

  寧澄的臉青了。

  那女子臉微微側著,對著開門的人微笑說了句什麼,裡面的人似乎愣在那裡,而讀懂唇語的寧澄,遠遠的在橋上,猛地一個踉蹌。

  橋上,男子突然輕笑。

  他墨玉般的瞳,閃著新奇而銳利的光,像是久已沉靜的深淵,被長天之外帶著雪意的風,吹起層波疊浪。

  他立在橋頭萬丈紅日裡,黑色披風上淡金曼陀羅花在風中飛揚,那烈烈冷風吹來遙遠的語聲,他似乎聽見風裡,那纖弱的少女,對著開門的蘭香院老鴇,詢問得冷靜而瘋狂。

  「你這裡,需要龜奴嗎?」

  卷一 憶帝京 第八章 新番龜奴

  「小知,聽說集市上新出了挑染絹花,給我帶幾枝!」

  「也給我帶幾朵,要翠綠橘黃的!」

  「四芳齋冰糖糯藕帶半斤!」

  時近中午,十裡胭脂臨近蘇醒,蘭香院小樓鶯聲燕語,姑娘們紛紛探出身,招呼著樓下天井裡,挎著籃子準備出去採買的青衣小廝。

  小廝是蘭香院紅牌姑娘茵兒的遠親,一個月前投奔來此,不多話,卻靈活有眼色,很得姑娘們喜歡。

  「嫣紅姐姐膚色白裡偏紅,戴翠色花兒反而相沖,不如淺粉,更增麗色。」小廝仰頭含笑,又道:「糯藕雖好,吃多了卻積食,翠環姐姐太貪吃,小心成了肥美人。」

  「臭小子!」姑娘們笑嗔,神情卻是滿意的,嫣紅笑道:「小知,要不是你是茵兒遠親,又在我們這地方打雜,我真要以為你是哪家大戶人家的公子出身。」

  「可能嗎?」茵兒從房內出來,一拍她肩,「我天盛皇朝等階何等森嚴,大戶人家公子就算淪落成乞丐餓死,也不會來我們這地方的。」

  她神色複雜的看了那小廝一眼,對方對她微微一笑,依舊坦然,正如這人一直以來的氣質——似乎明朗,其實神秘,似乎冷靜,其實行事超越常規。

  小知,人緣極好的魏知,鳳知微。

  托庇妓院一月來,她將打雜的工作勝任得很好,當然這也多虧了茵兒的照顧,那女子沒讓她真去做龜奴,纏著媽媽收了她做小廝,雖說其實於事無補,但好歹也是一份善心,鳳知微十分領情,茵兒卻對她謝了又謝,說那日實在是救命之恩。

  不過是伸手拉她出河,怎麼就嚴重到救命之恩,鳳知微不解,茵兒卻閉口不答,她對那晚的事心有餘悸,提起那男子便神色驚恐,看那驚恐,並不像是因為被推入河,倒像還有些別的。

  鳳知微卻沒有再問下去的欲望,那夜橋上共飲,雪夜一別,她並不願與他再見。

  然而世事總會事與願違——不是不想見便可以不見的。

  她挎著籃子,剛要出門,突然看見前方來了一大群人。

  鳳知微一怔,剛想躲,那邊已經有人招呼道:「喂,那龜奴,公子爺們來了,還不安排姑娘接客!」

  鳳知微低著頭,眼角瞥到那些人衣著華貴,顯見都是京城王孫公子,其中一襲錦袍,月白重錦,衣角繡銀線竹紋,清雅高貴,那色彩看得她眉梢一動,頭登時垂得更低。

  一邊側身讓開,一邊轉頭,啞聲對院內喚道:「姑娘們,有客——」

  這一聲還是平時聽龜奴張德迎客學來的,不熟練,腔調有些僵硬,那群王孫公子頓時轟然大笑。

  「蘭香院哪來的新龜奴?連迎客都叫得像娘們叫春。」

  「張德哪去了?換這個磨磨蹭蹭的小子?」

  一群人旁若無人從她身邊笑著過去,鳳知微盯著地面,見那襲袍角也點塵不驚的掠過自己身邊,剛無聲的舒了口長氣,就聽一個公子哥兒笑著指了她,對迎來的媽媽道:「等下我們要吃酒行令,叫這小子侍候著!」

  媽媽愣了愣,勉強應了,使個眼色示意鳳知微過來,低低道:「小心些!唉……」

  媽媽神色憂慮,毫無生意上門的喜色,鳳知微詫異的看她,媽媽神色凝重,低聲道:「看見那個黃衣服的瘦子沒?聽說不是個東西,前頭冠華居的頭牌軟玉兒,據說被那傢伙弄殘了,冠華居苟媽媽仗著有人撐腰要鬧,沒幾天被人逼得連院子都砸了關門,唉,怎麼今天想到來這裡?可不要給我生事……」

  又囑咐鳳知微:「小知,你向來伶俐懂禮,比院子裡其他人都強,今天可得幫媽媽一回,好歹照看著。」

  鳳知微無奈應了,寄人籬下,還寄在妓院,這一日是遲早的事,能躲自然要躲,不能躲,那便走著瞧罷。

  那一群人占了院裡最好的「倦芳閣」,叫了最美的姑娘來陪,人手一個,嬉笑戲謔,吵嚷得不堪,卻只有一處角落,人人都自覺的不去打擾,顯得安靜得有些詭異。

  他所在的地方。

  一方黑檀繡銀竹屏風半隔出寧靜空間,精緻毯席旁,三足黑石小鼎裡燃著上好的沉香,淡白微涼的煙氣裡,那人長髮微散,衣襟垂落,以肘懶懶支著腮,笑意淺淺俯首于姑娘皓腕玉指間,飲了她奉上的杯中酒。

  隨即輕輕捏了捏那女子粉頰,引得蘭香院花魁蘭依姑娘嬌羞忸怩的撒嬌。

  那一角笑聲低沉,女子嚶嚀,比起外間吵嚷喧鬧,反而別有一番曖昧旖旎情致。

  鳳知微面無表情端茶侍應,心想蘭依若是見過那晚他推茵兒下河那一幕,不知道還能不能嬌羞得起來。

  又想明明這人和一堆王孫公子一起嫖妓,行動舉止也隨意自然,但不知怎的,就是感覺格格不入。

  她手上不停,轉身來去之間總覺得背後有目光掠來,粘在背上滿是探索,卻始終不動聲色,頭也沒向那個方向轉一下。

  她的注意力在席上,因為茵兒臉色很難看,總在有意無意向她打眼色,她身邊就是那位臉色蒼白發青的黃衣瘦子,渾濁的眼神看起來不太對勁。

  鳳知微不想管閒事,只做沒看見——風塵女子,難免遇見各種不入流客人,應付他們是她們的必修課,不是她的義務。

  酒過三巡,人人都有醉意,有些人便帶著姑娘出去了,茵兒也被那公子哥兒帶了出去,眾人看著他們背影,眼神都有些古怪。

  茵兒被擁在那人懷中,頻頻回首,眼神淒切而祈求,似乎在尋找誰可以幫她解圍,然而人人都轉開了眼光。

  鳳知微皺起了眉,腳下卻依然沒動,她總覺得,只要那個人在場,自己還是不要逞能的好。

  然而那兩人相擁著走過她身邊,茵兒半敞的衣襟裡,雪色肌膚上一抹深紅淤紫突然掠過她的眼簾。

  鳳知微怔了怔,沉默半晌,無聲無息放下手中茶盞,從邊門悄悄跟了出去。

  她這邊剛出門,那邊背對著她的雅間內,月白錦袍的清雅男子,突然微笑著推開懷裡的蘭依。

  蘭依以為他只是在調笑,嬌笑著再次靠了過去。

  那人俯下臉,傾倒眾生的眉目笑意淡淡,看著那女子不知眼色的靠近,唇角一彎。

  隨即他衣袖一招。

  相貌普通的侍衛不知從哪個角落突然冒出來,抓起黑石小鼎,翻過來就對蘭依當頭一倒。

  灼熱的煙灰騰騰落下,伴隨女子一聲淒慘的尖呼。

  四周立時寂靜,人人驚悚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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