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花落燕雲夢 | 上頁 下頁
一八七


  他立刻走近殿中爐火,將一旁堆積的官制沉香炭添加到爐中,不停拂拭著額頭滲出的汗珠。

  我注視著他,問道:「你們都覺得很熱?」

  他忙道:「奴才並不覺得熱……」

  我穿著冬衣站立在桌案前,飽蘸墨汁提筆作畫。

  畫中之人消瘦單薄,獨立崖邊,背後的雲蒙山被蕭瑟淒涼的秋雨所籠罩。她身上小紫貂披肩被秋風吹起,明眸神采暗淡,大顆的眼淚順著面頰滑落下來,纖弱的身影臨風欲折。

  她在風雨中顫抖,如同一片飄零的秋葉。

  我忍住擁她入懷的衝動,任由思念的毒蛇折磨吞噬我的心。我最心愛的人,竟然如此無情背叛、傷害我。

  我發覺她眼神中透出絕望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如同一把尖刀直刺入我的心臟,刹那之間,那片美麗的秋葉在我眼前墜落,去勢決絕,毫無留戀。

  風雨聲彙集著我聲聲瘋狂地呼喚,卻無法將她追回。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了自己的狹隘和無知。

  我的蕊蕊是清白的。

  為了讓我相信她,她不惜用生命證實一切。

  是我親手殺死了我最心愛的人。

  我腦海中唯一殘存的意識是追隨她,讓她不再孤獨。

  迷茫中,有數只手將我從懸崖邊拉回,仿佛聽見有人在說:「王爺珍重!夫人並非普通女子,與王爺緣分並未終結!」

  緣分並未終結?

  人死不能複生,我與她陰陽永隔,再見恐怕只有等待來生,何來的緣分?

  袁珙的話卻讓我不能不信。

  數十年來,他從不輕易說出每一句話。

  縱使希望渺茫,總勝似毫無希望。

  我有了一個苟且活在人間的理由,心臟那個位置,卻是殘缺的。

  我的身體不再屬於自己,記憶在蕭瑟的秋雨中停駐,只覺得無比寒冷,唯有熊熊燃燒的爐火才能讓我感受到一絲溫暖。

  冬去春來,春遠夏至,我身體的溫度依然如故。

  小內侍忙著替我磨墨鋪紙,熱得汗流浹背,不過一會兒功夫,他淺褐色的布褂已經濕透。

  我住筆,淡然道:「無事不必進殿伺候。」

  他急忙退後幾步,低頭陪笑道:「想必是奴才身上的汗味熏著王爺了,奴才站遠些……」

  我抬頭看他一眼,問:「六月天氣烤火,你們怎麼受得住?北平城內恐怕都在傳說本王是個瘋子吧?」

  他不敢不答,怯怯道:「奴才沒聽說過。」

  長史葛誠在殿外叩首,說道:「稟王爺,小王子又犯病了,不進飲食。王妃剛去白姨娘那裡看視過,命屬下傳醫官進王宮來,請王爺示下。」

  我注目書畫,冷冷對葛誠道:「請什麼示下?還不速去?」

  今年四月初,白吟雪生下了一個多災多病的兒子。我依照禮制為他賜名、為他大宴賓客,撫養著這個來歷不明的孩子。

  只因一切都是我的錯。

  他是不是我的親生骨肉並不重要,我不在乎。

  葛誠的身影消失在殿門處,我冷冷注視著這個間諜遠去的背影,將羊毫畫筆擲入爐火中,空氣中立刻彌漫著一股焦糊的氣息。

  另一名小內侍匆匆而來,說道:「稟王爺,王宮外有一位張姓女子求見。」

  我並未抬頭,道:「本王臥病已久,從不認識張姓女子,不見。」

  那小內侍面露難色,說道:「那女子說……王爺若不甘心束手就擒,務必賜見一面!」

  張信穿著女子的華服走進殿中,我認出了他,眼神示意,小內侍立刻悄無聲息退出,守候在門外。

  我問:「你打扮成這副模樣來見本王,究竟為什麼?」

  他叩首道:「葛誠向皇上密報王爺借機裝瘋,昨晚午夜,屬下的一名小兄弟在城門處巡夜,見到幾名喝醉的護衛軍,正在胡言亂語『磨刀好殺燕王宮之人』。皇上詔命謝貴、張芮二人近日包圍燕王宮,將王爺解往京師!屬下猜想他們這幾日就要動手了,請王爺速作準備。」

  我輕輕「哦」了一聲,淡然說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的。」

  張玉和道衍一起匆匆闖了進來。

  張玉神色緊張道:「王爺,大事不好了……屬下早已計劃周詳,必定襄助王爺成大業!只等王爺一聲令下,即可起事!」

  道衍目光鎮定,說道:「王爺,到該出手的時候了。」

  我注視著畫中女子淒惻失神的大眼,心中掠過一陣痛,背轉身道:「你們覺得該當如何?」

  張信道:「王爺無辜遭受皇帝迫害,屬下和眾位兄弟們決不會答應!他們若要擒拿王爺,除非先殺盡了我們!」

  我無動於衷。

  張玉走近一步,說道:「王爺不要忘記袁先生說過的話,王爺與夫人尚有再見之期,萬萬不可坐以待斃!」

  這句話將我驟然拉回了現實中。

  是非逼人來,我不得不強迫自己清醒。

  蕊蕊,如果可以選擇來世,朱棣只願做你身邊天長地久相伴之人,決不再投生帝王之家。

  你告訴我,我是否該留著這殘缺不全的生命,等待命運的慈悲和寬恕?你可知道,生死對我本是毫無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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