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鶴唳華亭 | 上頁 下頁
一一九


  世人所知道的是,廢太子于欽差長州時圖謀篡位,殺天子親衛,煽動叛亂至軍民死傷不算,這是有目共睹,切切實實,連天子都不能回護的謀反重罪。是以皇帝下詔廢儲,並無幾人反對。何況自還京後,廢太子自己亦不作一語辯解。他拒飲食,也拒絕了為皇帝允許的一切人的探望。無論是太子妃,還是長沙郡王。在世人看來,這不過也是一種自暴自棄、羞見故人的行為,成者的意氣、理想、堅持是意氣、理想、堅持,敗者的意氣、理想、堅持不過是不自量力的笑柄。

  長州叛亂事,人證物證,固然昭顯,雖有些少疑惑,譬如顧逢恩在優勢之時為何畏罪自剄,為何顧逢恩卒後,廢太子逗留長州一旬間還躬親統計整理了亂後兵民戶口等,但是這些於大局畢竟無礙,鞫讞中廢太子不再參加亦無妨。然而他消極如此,亦非久長之計,所以數日後皇帝還是向宗正寺派出了另一名禦使。

  依舊是熟悉的宮院,熟悉的路徑,暮春將盡,斑駁牆面中一樣顯示出水汽滋榮,欣欣草木一樣顯示出生意盎然。寂寂無聲的庭院,只現安靜,不現敗跡。

  同樣安靜的是他的態度,春衫單薄,他背對著院門,獨坐于無人看管的春庭。無人可見處,他的坐姿依舊優雅端正,這或許是因為他與生俱來的貴重身份和自幼所受的嚴格教養。牆角四處探生的,開淡紫色小花的諸葛菜和開淡紅色小花的野薔薇,引來了兩隻誤入歧途的蝴蝶,是他唯一的觀眾。他定然是聽見了門聲,卻沒有回頭,沒有起身,毫無驚訝地道:「你來了。」

  她回答:「我來了。」

  他笑道:「你沒有走?」

  她亦微笑,「我沒有走。」

  他不問緣由,點了點頭,道:「吳寺卿,我想和夫人單獨說兩句話,可否煩你先行回避?」

  他言語客氣,她挾旨而來,吳龐德猶豫了片刻,終於退出了院門。

  阿寶走到他的面前,在他面前跪坐了下來,溫馴地將一側面頰貼在了他膝頭的青衫上,她的裙擺壓彎了淡紫色的柔弱野花。定權伸過手去,輕輕撫摸著她蓬鬆的鬢雲,問道:「是陛下讓你來的?」她回答:「是我求陛下讓我來的,但是這件東西,是我自己敬獻給殿下的。」

  她從他的手中抬起了頭,摸下了髮髻下一支小小的金色花釵,釵身堅硬如銅鐵,仙鶴狀的釵首,一羽一爪,極巧窮工。

  定權用指腹試探著琢磨得尖利如匕首的短短釵尾,驀一收手,指尖已有鮮血滴落,落英一樣飛散入她寬大羅裙擺的湖水青色,他微笑著讚歎:「這才真正叫作水墨功夫,虧你有這份耐心。」

  阿寶平靜笑談,如話家常,「殿下知道,四年是一段很長的時間。況且殿下總是不來看我,我是那麼無聊。」

  定權將金釵隨手關入髮髻,笑道:「多謝你了,只是不免又奪人所愛,心中慚愧。這回吳寺卿沒有為難你了罷?」

  阿寶搖頭道:「沒有了。」

  定權道:「我想也是,如今我在與不在,對於誰來說都不要緊了。沒有君王的宮殿和沒有將軍的城池一樣,是不需要設防的。」

  阿寶伏在他的膝頭,一手撥弄著裙邊野花,娓娓訴說:「陛下有句話,說殿下既肯見我,要我帶給殿下。」

  定權道:「你說。」

  阿寶眼望著他,正色道:「陛下要我告知殿下,殿下的母親,孝敬皇后殿下,確于定新六年端五日因疾病薨。宮中民間,端五日皆難禁饗宴酒樂,陛下不忍以為皇后忌日,方遷延至端七。他要我告訴殿下,今生今世,休再為此事怨望。」

  他失神良久,最後終於自嘲般釋然一笑,緩緩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

  她倚靠著他,繼續說道:「陛下還要我勸勸殿下,陛下要殿下暫于此處修身養性,好好安養,還要殿下放寬心,不要擔心未來的事情,他會為殿下安排好的。」

  定權微笑道:「陛下是太不瞭解你了,竟敢讓你來做說客,這不是開門揖盜、引狼入室又是何說?」

  阿寶也笑了,將手中野花揉碎,擲在定權肩頭,道:「陛下也太不瞭解殿下了,否則我是狼是盜又有何用?」

  定權捉住她被花汁染紅的素手,道:「不要緊,有你瞭解,就足夠了。」

  阿寶偏過頭,道:「陛下的話說過了,殿下可有什麼要向陛下說?」

  定權從石桌上拿起了一封早預備好的信函,道:「煩你轉呈陛下。」

  阿寶收入懷中,輕輕問道:「陛下的話說過了,給陛下的話也妥帖了。現在我不是欽差了,我就是我了,殿下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定權點頭道:「有的。」

  她等候著,看見他微笑,在一切都過去之後,他純粹的溫和的笑容即便在這天下最美好的江山中,在這江山最美好的暮春時節裡,依舊是最美好的一道風景。太美好的東西總是會讓人心痛,她此刻滿心作痛。他的手攜著她的手,他言語鄭重:「今日別後,願與君生生世世,永不再晤。」

  阿寶仰起頭,看著他,這或許是他能夠給她的最真誠的歉意,和最真誠的誓言。那麼她對他的歉意,她對他的誓言,還有他們那些還未盡的心願,該如何去彌補,該如何去宣示?來世固然不可期待,且把今生緣分寫盡罷。

  曖曖春暉之下,他精美如畫的五官之上,神情沖淡平和,秋水般無喜悅,春水般無哀傷。唯有被全世間遺棄,自己亦遺棄全世間的人,才會有如此安靜如水的表情。

  但是她不得不攪亂這一池靜水了,她輕輕訴說:「很久以前,有人說過,到最後的時候,想讓我告訴他,我究竟是誰。」

  他笑笑,「很久以前,那人也說過,早已經不重要了。」

  阿寶一根根撫摸過他文人的纖長的手指,他的手指在春恩下,溫暖如天生,他不會知道這種溫度讓她多麼的欣慰。她笑道:「我姓顧,回首之顧,乳名叫作寶,珠玉之寶。這是因為我的父母,都將我當作捧在手心中的珍寶。」

  她牽引他的手,讓他將右手的手心平放在自己的小腹上。他一怔,平靜的態度突然被打破,神色從最初時的不可思議、驚惶無措終於轉為欣喜莫名,他的手指顫抖,如在觸摸世間最珍貴也最脆弱的珍寶,無數次失落卻終又重得的珍寶,蒼天最終何厚於他。他喑啞了嗓音問道:「多久了?」

  阿寶站起身來,將他的頭顱攬到自己的小腹前,道:「還有六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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