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鶴唳華亭 | 上頁 下頁
一一七


  他無須親眼看到國朝與胡虜的殘酷戰爭,他看到了國朝與國朝的戰爭,人與人的戰爭,一樣酷烈。

  顧逢恩無聲地站立到了他的身後,看著眼前的君王,看著眼前的修羅火海,看著紫袍玉帶的君王眼內的修羅火海,反剪雙手,輕描淡寫,「凡求成就,必作護摩。」

  皇太子不知他這位從小讀聖人書的表兄何時開始信佛,並且虔誠殷勤到發如此宏願大誓,興如此宏大法事,以千萬活人為供養,以焚為媒介,送入梵天饕餮之口。

  女牆的雉堞上,箭矢如雨下,阻隔一切想在內亂平息之前出城的人,或者有承兵,或者有長兵,或者是駐城的商旅,或者是駐城的百姓,或者,他們原本根本不想出城,只是為亂軍裹挾逼迫,身不由己一路亡佚至此,再被原本應當保護他們不受外族侵犯的厚重城牆阻攔,切斷了一切希望,切斷了僅有一次的人生。城牆不分親人敵人,如同刀劍,原本無眼耳心意情。

  完整的屍骸在城牆下,在准天子的足下越積越高,有人為避身後追擊,慌不擇途,試圖踩著屍骸爬上女牆,無料前路亦是地獄,地獄以箭為使,將一活人頃刻渡化為了下一活人攀爬入地獄門的踏腳石。後路是泥犁,前路是泥犁,他們除了前仆後繼,自願化身供養,尚有其他選擇否?

  沒有哭號聲,或許在連年殺戮地,他們早習以為常——人可以習慣一切東西,包括殺戮,也包括被殺。

  城牆下隱隱傳來女子悲憤的高呼:「何為殺生?!」然而僅此一句,再無延續,再無附議。聞者聽來何其無理取鬧。

  顧逢恩眺望東北火勢,對定權低聲道:「觀此勢,明晨長州可定,再無後顧之憂。我已吩咐整拔糧草,明日出城。」

  他轉身離去,遺下了高處孤單的觀賞者。

  夜漸深沉,視線被濃黑的夜色、淡紅的血雨越剪越短,直到觀賞者只可見踐踏於他雙足下的芸芸眾生。那些歸故里的,趕科場的;那些清醒的,沉醉的;那些已死去的,那些未出生的;那些有夢想的,被消磨的,那些仍不屈服的。最終都殊途同歸。

  血流非但能夠漂櫓,血流可以載舟,可以覆舟,可以成城,可以傾城。

  他方欲收回滿目血紅的視線,忽聞耳畔有細細的啼哭聲,數日來他首次聽到的天真的哭聲。他放眼望去,正在城下,一個大約三四歲的孩童,衣冠潔淨,立于一地死者當中,在不知所措地哭泣。不知道他足邊橫躺的男男女女,是他的父母兄姐,還是與他毫無相干的路人。

  他抬了抬手指,似是想召喚什麼人,吩咐什麼事。然而他手尚未舉起,口尚未開啟,一騎仿佛從地底躥起的鬼魅暗影,已經踏過了仍尚站立的幼小生者。

  很難說是無意,還是誠心,這是亂世,一切都沒有解釋,一切都無須解釋,一切都合理,一切都合情。也許無理取鬧的,只有那惶恐的、不甘的、依戀的、戛然而止的細細啼哭聲。

  他望著城下适才啼泣的那一堆血肉白骨,伸手似想去牽引施救,卻驚覺救贖與被救贖之間,阻隔的不只是空間。

  他突然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蕭澤——阿元!」

  尚在引弓的軍卒詫異萬分,發現他們為之捨生忘死,不惜屠戮同胞、殘殺手足的君王,已經頹然倚坐在了冰冷濕透的石牆上,君主應有的鎮靜、威嚴與儀錶,在雨水中蕩然無存。那一瞬,他們何其破滅,何其失望。

  他倚著冰冷的石牆,直到全身都被冰冷的血雨腥風浸透。連續兩日的雨不知何時停了,烏雲既散,眼前的城樓上,浮現出一輪巨大的血紅色的圓月,如暗青色的蒼穹睜開了一隻因恨因怒而血紅的天目。

  被他無心遺忘的歲月,重新被他記起。今日是十二,太陰即趨圓滿。他只是從未想過,他心心念念想看到的,居然是這樣一輪散發著沉重銅銹氣、慘白血紅的月亮。

  他懶懶地想,最後自己還是誤了。至寶必有瑕穢,此語原來未非。這座江山並不完美,它的瑕穢,就來自這輪殘酷的紅月,以及肉食者的無恥,和它所養育的人民的深沉苦難。它並非從來慷慨,它的怒目的面孔也可如此猙獰。

  他從來並非不明,有因方有果。若想收割,這就是自己必須要種下的種子,必須要灌溉的代價。這不是開始,亦絕不是收煞,他要收割,必須不斷播種,不斷灌溉;他要維持,還是必須不斷播種,不斷灌溉。這不是開始,亦絕不是收煞,它一樣也會隨著日月流逝,春種秋收,永無休止。如同被他殺害那人所言,這是他的無間地獄,他當如何求解脫。

  被他刻意忽略的景象,重新被他記起。一路走來,多少良田毀棄,生滿離離野草;多少村舍冷落,不見依依炊煙;多少他永不可進入卻永遠要被他影響的人生,為了他蕭氏一姓的大業而匱乏,而殘缺,而敢怒不敢言。

  有因方有果,以鮮血灌溉出的權勢,最終會收穫什麼樣的結果?他自己的一生就是活生生的例證。

  透過那輪即將圓滿的紅月,他看見了他的人民,從長州到京師的一路上,扶老攜幼,站立於為鮮血滋榮的土地;他看見了他的人民,千秋萬世,輪回轉生,站立於為鮮血摧殘的土地;他看見了他的人民,別無選擇,永不得解放地站立於為鮮血玷污的土地。這是他們的無間地獄,他們當如何求解脫?他們的面目閃爍無定,不斷變幻,永恆不變的,是同樣一雙雙望向他的盈盈的淚眼,「吾王不返。」

  吾土。

  吾民……

  兵戈聲不知何時止息,眼前天空由墨轉灰繼而轉青,只有那輪血色圓月,卻始終堅定地倔強地佔據著長天一隅,直到最終的最終,無可奈何,為東升的白日取代。

  定權活動了一下已經冰冷僵直的身軀,一隻手在他面前伸出,他抬頭,避開了顧逢恩支援的手,自己倚地艱難起身。

  失去了夜色的善意與惡意並存的掩蔽,他清晰地看到了腳下的修羅場。過往一切書本上、詩文中、經卷裡描摹殘酷,描摹苦難,描摹恐怖,描摹血腥無間的白紙黑字,此刻染盡濃墨重彩,活色生香於他目前,活色生香於他耳鼻心意間。當文字裡的一切警示都成真,他尚有回頭之路否?

  他的雙手微微發抖,然而面色早已經回復平常。顧逢恩握住他一隻手,道:「殿下千秋大業,即發祥于此地今朝。」

  他抽回了手,緩慢而堅決地搖頭,「收手罷,儒哥哥。」

  顧逢恩不可思議地望向他,問道:「殿下說什麼?」

  定權輕輕一笑,「我說就此收手罷。」

  顧逢恩始明白他所謂的收手就是收手的意思,愣了片刻,冷冷問道:「你知道陛下叫你到這裡來,是什麼意思嗎?」

  定權點點頭,「我若不清楚我父的心意,根本活不到今日。」

  顧逢恩突然作色道:「那麼事到如今,你才開始害怕了嗎?已經晚了,你早已沒有退路了!」

  他搖搖頭,「回頭就是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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