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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朝會的本意是宣召趙庶人的罪行,而形勢居然全然反轉,似乎被謗訕被詰告的儲君才是真正的十惡罪人。

  實際上早已淪為秘書郎的尚書令杜蘅站立無一語,天子直隸的吏樞刑禮戶工官員站立無一語,與無一語回護之意的皇帝一道,默默注視著眾矢之的的皇太子。

  皇太子不驚、不懼、不羞、不怒,站立無一語,似早有此準備,早有此覺悟。

  遍殿攻訐聲中,一站列班末的綠袍小臣忽然行至中廷,高聲反駁道:「五年來殿下宵衣旰食,嘔心瀝血,為一斤二斤錢糧食不甘味、夜不安枕之時,爾等嘵嘵吠月之口,又在何處?!」

  眾人因詫異而暫住口,言者不過是戶部度支司一個五品司務,看來年紀尚輕。

  片刻靜默後,一翰林冷笑開言道:「在其位謀其政,臣等不在其位,自然不敢染指置喙。自古至今,儲副以養德為最重,庶政雜務,豈可涉及干預,甚乃至於嘔心瀝血,宵衣旰食?如此,則置國法人倫於何地位?置聖天子與眾臣工於何地位?日後臣等修史,當為直筆,當為曲筆?難道竟要以此為本朝遺澤,為萬世楷模?」

  青銅鑄史,鐵筆如椽,書寫青史的正是他們。當刀筆刻入殺青的竹簡,當他的理想、他的努力、他的堅持被一筆一畫謀殺,當他活生生的人生佔據半面雕版,為最終的白紙黑字替代,流傳為永垂不朽、萬世不易的字據,從那字與字裡,行與行間,還有誰會在意,還有誰能在意,那些他愛過的、恨過的,他擁有的、失去的,他追求的、掙脫的,他苦苦追求而不得的,他奮力掙脫而不得的,所有他生而為人的這一切?

  皇太子微微一笑,索性閉目,掩去了這場生前的鬧劇。

  天子忽而起身,怒道:「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回去具本。明堂上如此吵嚷,成何體統?!」

  他拂袖而去,眾人悻悻住口。

  皇孫蕭澤自跟隨付陵安厝孝端皇后皇堂,返宮後一直發熱咳嗽,貪眠拒食,遷延不愈,算來大約已有一旬。他自去冬起斷斷續續便受過些風寒,也斷斷續續好過幾回,是以本次從人並未過分重視,何況東宮局勢一時風雨飄搖,幾有覆巢之虞,人心惶惶,也不免疏忽。雖皇太子妃謝氏一直憂疑去冬無雪,今春或將易染時疫,然皇帝既下旨禁東宮出入,太子原本無暇關心也好,即關心為避嫌疑並不上報延請太醫也好,此一旬內便一直由東宮典藥局診辨服侍,看來病情未更好也未更壞。直至結案後取消東宮門禁,亦一直未見皇帝派遣太醫,而至廿八日午後皇孫于睡夢中忽然氣促高熱,嘔吐不止,太子妃方大驚大急。數日內長沙郡王本一步不離地守著皇孫,陪他講笑,許他病癒後種種遊樂,此時見狀,跑出閣外,直至太子閣中詢問,閣內宮人方告知太子已經具輿離宮,然方出走未久,定梁未待他說完,便向延祚宮門方向飛奔而去,終於在永安門處追到了太子及隨從人等。

  他十分焦急,不待行禮,上前一把攥住了定權袍擺,喘息未定道:「殿下,快回去看看阿元,他好像不好了。」定權神情一滯,繼而蹙眉斥道:「放肆!還不退下?!」定梁抓住他衣裾不肯撒手,流淚問道:「殿下哪裡去?比阿元還要緊嗎?」定權問道:「你明日就要出閣,預備好了嗎?」見他泣涕不語,又怒道,「我不是已經說過,不許你再往東宮去的嗎?你記不下,需不需我叫人寫張旨意給你?」定梁雙膝跪地道:「臣知罪——然殿下不去,臣這便去見陛下。」定權看著他,忽然舉手,重重一掌摑在他臉上,聲色俱厲道:「你怎會如此愚蠢短視,如此厘纏不清?!」定梁被他的神色舉動嚇壞了,不由松了手,只聞定權邊走邊冷冷吩咐道:「皇孫那裡,叫太子妃徑去向陛下請旨。派人送長沙郡王回去,管好了他,日後除了筵講,不許他再隨意外出一步。」

  太子妃未及等候定梁歸來,也未及等到太子近臣帶回太子教令,更未及更衣妝沐命令輿輦,便由延祚宮徒步奔走至康寧殿,請求面聖。恰逢皇帝午休,被陳謹匆匆叫起,聞言也大驚失色道:「朕幾日前就叫太醫院去了,怎麼突然會到這個地步?」太子妃零淚如雨,搖頭泣道:「妾與皇孫深感君恩如天,然妾不敢欺君,自始至終,並未曾見聖使。」皇帝疑惑地轉向一旁已經面白如紙的陳謹,問道:「怎麼回事?」陳謹撲通一聲跪地,頓首不止道:「臣死罪,臣已按陛下敕令傳達,是殿下……殿下下旨替去的……」皇帝怒道:「他的旨意比朕的旨意頂用?!你為何不來報朕?」陳謹叩頭至流血道:「臣死罪。」皇帝咬牙怒道:「你確是死罪,皇孫若有閃失,朕必拿你生殉!」

  不再理會惶恐幾欲暈厥的陳謹,皇帝另下旨道:「速去太醫院,在的人全部先叫去,張如璧、趙養正若不當班也立刻傳進宮。」轉而忽又問道,「太子人呢?」太子妃一怔道:「是殿下遣臣妾來的。」皇帝冷笑道:「你現在知道護著他,他不會承你的情。他是不是不在宮中?」太子妃不敢回答,兩道玉筯直直垂落。

  看著眾人離開,皇帝在殿內煩躁不堪地踱了幾步,忽然問道:「他獨子已經成了這樣,他還有什麼要緊事定要親自往外頭跑?」

  起先殿內人等並未敢多言,直到一內臣為陳謹目示,良久方垂頭低聲道:「今日開釋詹府主簿,有聖旨命即日離京。」

  皇帝一聲冷笑,對陳謹重複道:「狗奴才,你再攪和朕家事,朕活剮了你。」

  金吾衛確在本日開釋詹事府前主簿許昌平,也確在出京必經的京郊南山將許昌平移交給了東宮衛。他刑傷未愈,行走尚十分不便。移交既過,金吾衛反轉複旨,東宮衛行將上路,忽聞身後馬蹄聲動,春明城外,金穀道中,一騎已踏著遍地蒙茸青草,繽紛落英漸馳漸近。這是直隸東宮衛的主人,他們自然早于許昌平認清緩帶輕袍的來人,紛紛于道旁施禮道:「太子殿下!」

  定權勒馬,吩咐道:「你等且退,我有幾句話要和他說。」東宮衛一百戶長隨即揮了揮手,十數軍士頃刻退避得無影無蹤。

  許昌平似未過分詫異,艱難地向定權拱了拱為白布裹紮,仍然滲血的雙手,謝罪道:「臣足傷未愈,先不向殿下行大禮了。」定權一笑,直言道:「我來送君。」

  他身上春衫單薄,是廣袖的白襴袍,腰間卻系著一條毫不相配的白玉帶,他自然看到了這一點不協調,慨歎道:「殿下這次的棋,走得實在太險。」定權笑道:「果然是血脈相通,他也是這麼說的。」許昌平垂頭無語,半晌方道:「臣謝殿下。」定權擺手道:「我這麼做並不是為了你。我不過擔心彼等按圖索驥,終有事發之時,倒不如先聲制人,尚可占得先機。況我原本預計,陛下尚要查訪一度,不想天子聖明至此,也少讓主簿吃了許多苦。」他看著許昌平,沉吟片刻,方繼續道:「所以主簿不必太過自責,也不必太過多情。」許昌平道:「臣明白。殿下不是為臣,殿下也不止為此,殿下苦心孤詣,是為最小損傷大局。殿下所欲者大,臣管窺蠡測,豈能盡覽盡察。」

  他歎息:「我很慚愧,最終還是不能用君子的方式堂堂正正地擊敗小人。」

  他回答:「這是時代的過錯,不是一人的。」

  桂棟蘭橑,彤庭玉砌外是平原晴翠,古道遠芳;平原古道外是靉靆輕嵐,如黛青山;青山外是翠色氤氳的無垠青天。仲春與暮春的交際,金穀送客的王孫默默無語,背手靜立,目與雲齊。

  許昌平順著他目光一同看去,良久方歎氣道:「臣今晨方離墩鎖,不知朝事已經如何。」定權正色道:「朝事無論如何,主簿既已離朝,便已與主簿沒有半分干涉。我此來特意囑咐,主簿回歸,留嶽州也罷,返郴州也罷,讀書煮酒也罷,采樵鋤豆也罷,望今生安樂,千萬珍重。主簿的家人已經在等候,這些年我雖不曾慢待他們,然則也請主簿待我致歉。」

  許昌平無言半晌,方釋然笑道:「殿下可知道,五年前的端五,殿下告訴臣安軍書一事時,臣便有預感,殿下固是明君,而臣之事大約不諧矣。」定權笑道:「那時回頭,尚可上岸,主簿又何必一意孤行呢?」許昌平笑道:「依殿下行事,我若回頭,只怕也是苦海無邊。前後既都是苦海,臣又何必背上背主的惡名?」定權笑道:「原來主簿無法轉舵,是因為已錯上了賊船。」許昌平笑道:「正是。」定權搖頭大笑道:「主簿慎言,不要忘記了,我今日仍舊是太子。」許昌平的目光停留在了山外青天,笑道:「我也是因為,我們明知道,最終都是會死的,可是之前不也要先活著嗎?」

  定權轉向他,遞出手中金鞭,道:「時候不早,主簿行動不便,願早動身。此雖駑馬,或可助主簿足力,青春為伴早日還鄉。」

  許昌平拱手謝恩,見定權似欲召回東宮衛,忽又遲疑道:「殿下,今日一別,詎相見期。當日約定,尚有一事,臣……」

  定權平靜一笑,阻止道:「不必多說了,我大概已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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