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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定楷歎氣道:「不過我最大的錯誤不在此,我最大的錯,是當初以為她聰明伶俐,又讀過書,我對她算有些恩,她和你也算有點家仇,居然就把她送到了你的身邊,如今看來,當真是救蛇,當真是資敵。」

  定權搖頭道:「你最大的錯,是中和節後沒有成婚離京。你當時肯走,我就不會為難你。」

  定楷探手,拈過定權手中的花片,托在指腹上細看,珍愛如看整個世界,良久方開口道:「中和節那天,落下了多少花,有直上青雲,有飛入簾櫳,有流落溝渠。殿下,你還記得宋先生講過的落茵墜溷的典故嗎?同一棵樹上的花逐風而落,殿下,你是落在茵席上的。我不走,是因為我不甘心。」

  定權啞然失笑道:「你以為我落在了茵席上?」

  定楷點頭道:「殿下覺得好笑,是殿下並不自知。譬如五年前,你為何不肯放手讓顧思林去作為?其實你的路一向比我的寬,也比哥哥寬,只是你偏偏不肯走。天與不取,非要留給別人覬覦的機會,非要留給別人覬覦的希望,這是你的過錯,不是我和哥哥的。」

  定權道:「你不懂。」

  定楷歎氣道:「如果朝中還有人懂,大概也只有我一人了,我就是太懂你了,才敢做出這些事來。不過,今日過後,連這一人也沒有了——慢待,或者她呢,你和她說起過國家事嗎?」

  定權道:「不曾。」

  定楷道:「我的同道盈篋塞路,前仆後繼,你卻何其孤單。」

  他吹開了因二人共同的體溫已經開始萎敗的花片,問道:「殿下,我還是不明白,這次的事,你究竟為何要如此犯險。蘭艾同焚,固然祓除了我,可是你在陛下面前,還有退路?」

  定權道:「你不用替我擔心,你有你的覺悟,我自然也有我的覺悟。」

  定楷笑道:「我不是擔心,我只是好奇。譬如說殺我如同自殺,你明知道會授天以柄,為何還甘為驅馳?」

  定權按著他的肩,俯下頭去,將嘴唇湊近他的耳邊,低聲道:「不錯,這次換我甘心入彀,甘做逐兔走狗。你說你懂我,那你應該知道,這次我擔心的,不光是許昌平的事,更是長州的事。國事到了這個地步,戰事到了這個地步,你和李帥的關係,實令我寢食難安。你一旦朝事失利,會和他謀劃出什麼事來,我想想就毛骨悚然——但是我沒有任何證據,用陛下的話說,我是權臣,他從來就不信任我。我也沒有你的膽子,敢憑空詰告陛下掌兵的心腹重臣。所以只好委屈你了,我不管你和他是什麼關係,只要你不在了,這層關係自然也不在了。」

  他離開他,稍稍提升了聲音,繼續補充道:「再者,你手下的那群文人確實有點磨人,我沒那個精力和他們糾纏消耗,你若活著,不管在天涯海角,他們必定還會借題發揮,你不在了,他們鬧幾次沒有意思大約也就會修身養性了,想必天心也是這個打算。你要知道,外侮如此,都中再內戰不息,若使戰事失利,國家的元氣再過幾十年也養不回來。」

  定楷歎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如此看重這江山。可是殿下,你這麼行事,是得不到這江山的。」

  定權搖頭道:「我縱然得不到,亦不會讓你得到。非我戀勢,非我貪功,我只是不放心江山落到你這樣人手中。此事發端時我就打定了主意,這次必須殺你——你害死了你的母親。不擇手段,不設底線,天下交給你,何事不敢為,何惡不可做?我實在不能夠放心。」

  定楷的嘴角牽動了一下,似是一個無力完成的笑容,「母親……哥哥離開已經讓她生不如死。我只不過想,不如讓她在最後,還能懷抱著一個希望。倘若真親眼看到我兄弟都為你驅逐,一世不能與她再見,對於她來說,那是比死亡還要慘痛千百倍的。」

  定權咬牙道:「我真不知道,你對她說出口的那一刻,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定楷平淡一哂,道:「我也是人。殿下,你難道忘了當年,自己到盧先生府上去哭訴時的心情?」

  定權愕然不能答,良久方問道:「你還有什麼想說的?」

  定楷道:「殿下贈我的兩幅晉帖,我好好收在府上,就留給六哥兒罷,聽說他的字是殿下親自督導的,他日後定可修成正果。」

  定權應道:「好。如果有來世,你我還做兄弟的話,我會把我這手字,也好好教給你。」

  定楷笑道:「那我先謝過了。但是哥哥,如果真有來世,如果來世仍像今世這樣不公,我還是要像今世這樣鬥爭,這是我的無間,也是你的。」

  他久不聞定權說話,閉目笑言:「動手罷,這副樣子,我也累了。」

  定權站起身來,走近李指揮,吩咐道:「聖意你是明白的,我對虐殺沒有興趣,請給他一個痛快。」

  李氏略一遲疑,朝手下軍士揮了揮手。

  沉重的刑杖重重落下,精准地擊打在了罪人的脊柱上,是杏花花枝折斷的聲音。零落入塵埃的鮮血,那與觀者同源的鮮血,星星點點,一樣也是滋養這江山的泥土,為這江山增色的落花。

  這江山,為愛它之人永不枯竭的鮮血滋養得如此欣欣向榮,如此光彩煥發,如此美豔動人。

  太子入宮複旨已經是午後,陳謹早在康寧殿外守候,見了他訕笑了兩聲,無話尋話道:「陛下就在殿內,殿下快請進。殿下,臣今早剛剛親至太醫院,請張院判和趙太醫赴東宮,二者都是小方脈科國手,臣……」定權冷冷打斷他道:「替去。」陳謹面色煞白難看,硬著頭皮道:「殿下,可是此二人……」定權止住腳步,一雙清冷鳳目的目光轉移到他面上,一字一頓道:「陳總管,本宮說了要換人,你是要抗旨嗎?」陳謹連聲應道:「臣萬萬不敢,臣謹遵殿下旨意。」定權不再理會他,逕自入殿。

  皇帝已經用過了午膳,看樣子是正準備小憩,見到他只問道:「事情了結了?」定權跪地頓首道:「臣有罪。」皇帝道:「他怎麼樣了?」定權道:「金吾衛的刑罰過於酷烈,他……又羸弱了些,沒能夠挺過來。」皇帝默然,半晌方道:「朕知道了。——給他定下的媳婦,叫張家自行另適罷,不要平白耽誤了別人家女孩兒一世。」定權叩首道:「是。」皇帝道:「那個姓許的官員,兩日後朝會,朕自然會有旨意。」定權應道:「是。」皇帝歎了口氣,又道:「近來多事,阿元的病你不上報,你媳婦不敢越過你上報,朕也有些疏忽了。總這樣拖著不是辦法,靠你東宮的典藥局看來也不成,朕讓陳謹叫了太醫院的張如璧他們過去,你也過去看看。」定權答道:「臣代臣子謝陛下恩典,他不過是著風有些發熱,陛下亦不必憂心過度。」

  皇帝點點頭,揮手道:「去罷,朕累了,想歇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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