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鶴唳華亭 | 上頁 下頁
九八


  初七日,以禦史台為首的清流言官也大抵得知此事,因為國喪,連奔走串聯都不必,從宮門離開後便再次聚結商議,約定除服後聯名上疏。本日,金吾衛指揮上報,因許府抄出證物不足,罪臣本人又一概否認,口稱冤屈,且拒不言出與東宮關聯,只道僅有公務往來。其位元卑是一,所掌職責毫無需要東宮親自下問處又是一,此語自然信之不足,疑點頗多,皇帝下旨,言允許鍛煉。

  初八日,百官除服,以牲醴告太廟,上大行皇后諡冊文,定諡號孝端。因國有戰事未息,諭令蜀王、廣川郡王及所有京外親藩,在地遙祭無須返京。

  初九日,恢復常朝。朝中議事如下:言制孝端皇后神主事;言戰事順利;言中書令杜蘅失職;言內府興獄,有礙於司法公道;言皇太子宜借機中止參與一切庶政,專心主持大行皇后喪儀等。其中以言官支持都察院和大理寺官員,同求遣官共察詹府官員被拘系一案之聲勢最為浩大。朝事之紛繁,歷來無有之;朝事之冗亂,唯五年前可比擬。

  眾臣在忙於議論爭辯攻訐合縱連橫之餘,不忘察看天顏及皇太子玉容。皇太子昂首直立于御座之下,軒揚的雙眉、壓低的唇角與座上天子的走勢相同,一樣冷淡平靜。

  十二日,命以栗木制孝端皇后神主。常朝議事,延續前次議題。雖因梓宮未發,群臣猶在隱忍,但是皇太子逼迫手足兄弟倉促之藩,且常年不敬繼後,方導致孝端皇后薨卒的議論已經開始私下流傳。同時流傳的,是許氏的被拘或與謀反有關。

  仲春的夜晚,望已至,夜幕初臨。天色如青黛,無月無星。在朝臣們看來,已經外失軍、內失政、上失天心、下失人心的孤家寡人皇太子蕭定權,在形同軟禁的情況下,獨自漫步到了東宮後苑。

  遠處跟隨著幾個侍衛,他止住腳步,他們也止住腳步,靜夜中的幾抹魅影,與他保持恰到好處的恭敬與警戒並舉的距離。

  沒有一絲風,連輕薄的春衫在動作靜止後也毫不動搖。沒有一絲聲音,連呼吸都隱忍到了最低的極限。沒有光,最後一線光明已逐夕陽隱退;也沒有完全黑暗,他的雙眼仍然可以辨識出足下的路程。環繞的宮室如此堂皇,身處的廣場如此空曠,天地如此溫暖,如此寂靜。他抬起頭來,凡人的眼睛望向有限宮城、有限家國、有限人生之上的無限宇宙。

  在暗夜中,將呼吸隱忍到生與死的臨界,就可以聽得到宇宙的聲音。千裡外金屬撞擊的聲音,血肉之軀被金屬砍碎的聲音;殺戮者的興奮,瀕死者的恐懼,憤怒的嘶吼,膽怯的哀鳴,鐵蹄,戰鼓,號角,混合如動地驚雷;隱隱的驚雷滾過千里,風流雲動,攜帶著雨露滋潤的烏雲飄移到了江河湖海上,水入水的聲音,水助水的聲音,水勢激漲的驚濤拍岸聲,祈雨者失望的嘆息聲;被嘆息聲包圍的朝堂內,宮牆中,人們的竊竊私語聲,無數雙因為悲傷、因為憤怒、因為恨而閃爍的紅眼睛裡,每一滴淚水跌入塵埃的聲音。

  還有刑者無忌的獰笑聲,受刑者隱忍的悲鳴聲,肉體被扭曲,骨骼在竹木下斷裂的聲音;潛行入暗夜的女子輕如狐狸的腳步聲,與身攜使命的小人交頭接耳聲,消息的層層傳遞聲,消息的終端,懷疑的無聲,權衡的無聲與決斷的無聲。

  還有那些公平的心,正義的心,還有自認為公平的心,自認為正義的心,將辦好事的好心,將辦壞事的好心,將辦壞事的壞心,將辦好事的壞心,每一顆心跳動的聲音。

  沒有風,太子林側柏的樹葉依舊在沙沙作響,萬葉千聲。

  宇宙間,林無靜樹,川無停留。無知物尚如此,何況有知之人?蕭定權垂下了眼簾,將這青藍色的宇宙阻隔於肉身之外。

  十六日,孝端皇后梓宮將發引,具醴告太廟,遣官祭西山之神,祈禱永佑安寧。同時朝議較前更加洶湧。

  二十日,梓宮發引。本日晨,皇帝親致祭于孝端皇后靈,皇太子、皇帝妃嬪、皇太子妃嬪、趙王、長沙郡王、皇孫協同奉送。太子妃與皇帝妃嬪並列,皇孫同趙王定楷及長沙郡王定梁並列。定權具服致祭完畢,側首橫了定梁一眼,正在逾矩輕輕撫摸皇孫脊柱的定梁抬起頭來,輕聲解釋的同時詢問道:「阿元不舒服,一直在咳嗽。殿下要攜臣等赴陵安厝皇堂,路又遠風又大,不如就讓阿元留下來罷。」定權看了看皇孫,皺眉道:「渾話。」定梁無奈,用手摸了摸皇孫額頭,又附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些什麼,大約是安慰之語,皇孫點了點頭。

  定權不再理會他們,禮部遣員上前引導,禮侍傅光時也在一旁,被定權一瞥,本來煞白的臉色又添上了一層青黃,連忙垂首。定權路過他身邊,輕輕歎了口氣,道:「傅侍郎宦齡比本宮年紀還大,也服侍過了兩朝天子。本宮看你平素為官為人還算謹慎,怎麼這次,比他們小孩子家還不懂事?」他語氣中不含責備,傅光時的面色卻又由青黃轉成了鐵青,站立原地嘴角抽搐了半日,突然口吐白沫直挺挺地向後厥了過去。

  致祭後皇太子需親自赴西山陵寢,待安厝皇堂後,奠玄玉璧,文武百官具喪服詣宮門外奉辭。典禮繁縟,禮畢一來一回,神主還宮,文武百官再次素服迎于宮門時已近酉時。此後回宮,百官行奉慰禮畢,皇太子陪同皇帝以醴饌祭。本夜,遣醴饌告謝西山之神以複土。至此,孝端皇后喪儀的第一個階段總算結束。此外二十七日後的禫祭,一周年的小祥,二周年的大祥便同屬後事。

  因為皇帝並無特旨,定權更衣後又立刻折回康寧殿,服侍皇帝晚膳並備詢問。一日勞碌,皇帝用的卻不多,隨意吃了兩口便放下了箸匙,不問陵寢皇堂事,卻忽然發問道:「聽說阿元病了?」定權點頭道:「他在宮中養得太嬌氣,是孱弱了些,騎了一天馬,回程就有些發熱。臣子失儀,臣向陛下謝罪。」皇帝道:「朕聽說他前幾日便有些不好,你知道,為何不叫人報朕,還執意要帶他出去吹風?」定權道:「臣並不知道,何況國之重禮,臣不敢私愛一子。」皇帝道:「他去與不去,你明知道朕不會介意。」定權道:「臣亦不敢妄測天心,臣並不知道。」皇帝問道:「那麼你關心些什麼?知道些什麼?許案的進展?」定權答道:「是陛下的親軍衛審的禦案,詳情沒有人敢報給臣,臣雖關心,但是也不知道。」

  皇帝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他片刻,不過十餘日,他的雙頰深陷,兩眼圈下一抹鬱青,是一副疲憊和憔悴交織的敗相。皇帝問道:「那你要不要跟朕去看看?」

  定權一怔後恢復了平靜,躬身道:「臣聽憑陛下差遣。」

  陳謹趨上前,協同定權服侍皇帝更衣畢,輿輦亦已準備妥當。皇帝升輿,見定權仍站立一旁,遂招手道:「你也上來。」定權略略環顧左右,便也沒有堅辭,謝恩後登輿,與皇帝北面對坐。輿外的內臣,手持宮燈,兩列魚貫隨行,深宮中的點點燈火,如點點星輝,在夜色中無聲無息地環繞追逐著紫薇正座,以及這侵入紫薇垣的前星。

  狹小空間中皇帝衣上的藥氣再度逼迫侵襲,定權正襟危坐,垂目摧眉,保持著不得不逾禮時能做出的最恭敬的姿態。皇帝審視著他,他的恭敬當中,緊張、防備、敷衍和心不在焉兼而存之,這過於熟悉的微妙氣質勾引起了皇帝的不悅,突襲一般開口道:「聽說今日你把傅光時罵暈了過去,你如今果然好本事。」然而太子看似在神遊物外,卻沒有任何怔忡與遲疑,立即回答了皇帝的問話:「臣並沒有說他什麼,只說他不懂事,在場的幾個人想必都是聽到的。臣私忖陛下令金吾衛審此案,就是不欲司法介入,鬧得天下盡知不好收拾,這既是為臣著想也是為大局著想,他卻只為一己打算,如此沉不住氣,耽誤了陛下的大事。」

  皇帝微微頷首道:「不錯,選這樣蠢材去輔弼你,是朕的失策。」定權的眉目依舊低垂,道:「他腦子不大靈光或許是有的,只是臣不明白,他今日的態度,似乎是愚且怯,然而敢在陛下寢殿前訴苦申冤,又似乎是愚且勇——這個人的為人,臣倒有些捉摸不透。」皇帝哼道:「你無非是想和朕說這又是你兄弟的指使。」定權道:「臣沒有證據,不敢妄言。但是這半月來,朝中的情勢,陛下光明燭照,權臣究竟是臣還是另有其人?」皇帝道:「這個今時尚不好界定,朕只是不曾想到,你二十載儲君,人緣會差到這個份上。」定權歎氣道:「失道寡助,親戚叛之,臣之謂也。」皇帝一笑道:「也不必洩氣,戶部的人,從頭到尾都是講你好話的。」定權亦一笑道:「他們雖是以算帳為本職,也未必每筆糊塗賬都算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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