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鶴唳華亭 | 上頁 下頁
八三


  春潮湧過,漣漪蕩漾。合歡帳內鴛鴦交頸而眠,喁喁地說些情話:「一定很寂寞罷,這麼久都沒有來看你?」她在枕上緩緩搖頭,「妾有惡疾,多唇舌,無所出,七去之罪已近其半,蒙殿下不棄,已是萬幸,又安敢心存怨懟?」他用親吻阻止她,「你不是個俗人,不要做這花間喝道的事情,說這話豈不煞風景?」阿寶一面躲避著他的糾纏,一面笑道:「我跟殿下不一樣,原本就不曉得這時候什麼當講,什麼不當講,倒還要請你指教。」作為對這促狹的懲罰,他再一次用雙手緊緊地桎梏了她,恨道:「我這就指教你。」

  魚在砧上,水在釜中,歡情如火,水已經鼎沸,只待烹魚了。

  定權喑啞了嗓音,低歎道:「我今夜不回去了,就在這裡陪你。」她雙頰是醉酒一樣的酡紅和燒痛,點了點頭,將頭埋進了他的懷中。

  羅帳停止了搖動,朱燈也燃到了盡頭。因為無夢,黑暗便變成了無上慈悲。這樣的長夜,他們都希望永遠也不要拂曉。

  §第五十五章 竹報平安

  趙王府位於京東,原本由先帝賜予一鍾愛宗室,為返京朝覲時用,此宗室去世後,此邸便被皇帝轉賜給了趙王。該宗室不過領郡王爵,府第又有了些年頭,在外人看來,便不免顯得狹隘破舊。或有好事者幾番勸趙王再作修整,他皆以客居京城,無須用心為由拒絕,久而久之便無人再提此事了。

  王府的內侍總管長和欲尋趙王,素來不消費心。趙王定楷為人頗自律,內鮮嬖寵,外寡交遊,又少口腹耳目之欲,若說喜好,無非是有些丹青癖,一日之中,有大半時間都是在書房內消磨度過的。是以此日長和亦不作他想,回府後向眾人囑咐幾句,便徑直走進了西暖閣內的小書房。

  定楷果然在書房內,著一領半舊窄袖團領襴衫,戴曲腳襥頭,裝扮便與尋常仕子無二。年來他身材眉目漸漸脫去青澀之態,舉手投足間頗增了幾分儒雅風度,分明已是一副太平富貴親王的模樣。而且比較起太子一身忙碌的肅殺之氣,又多出一番從容安逸的態度——這一點似乎頗得人稱讚。與太子另一點不同,亦頗得人稱讚的,便是他待下甚為寬和,是以府中人在他身邊並無太多忌諱。長和又屬他心腹之臣,此刻不告而入,才發覺今日室內氣氛不同以往,周遭無一人隨侍,定楷倚案而坐,對面亦坐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他既然從未見過此人,不免一番打量,見他雖然面色黃滯,眉目卻頗為清雅,穿著一襲過長過大的錦緞新衣,便愈發顯得身形瘦小,神情亦愈顯緊張局促,追逐著定楷問一答一,並不多作言語。定楷在說話間被長和闖破,不由皺了皺眉頭,頷首示意他退侍至一旁,繼續問面前少年道:「覺得是京城好,還是你住的地方好?」

  少年面露羞澀微笑道:「自然是京裡要熱鬧多了。」定楷又笑著問道:「那此次我教人陪你在京裡多留兩日,四下走走看看可好?」少年勉強點點頭道:「好。」幾番抬頭,欲言又止,連臉都漲紅了,才怯生生問出了一句:「大人,我還不能夠見到姊姊嗎?」定楷並不答話,少年偷偷打量他半晌,畢竟年紀還小,滿面的失望終於掩飾不住,低聲道:「我已經快記不得姊姊長什麼模樣了,姊姊這麼多年,也沒有給我寫回一封信來,連母親過世的時候也沒有問過一句,她是不是早已經把我忘記了?」提及亡母,兩眼下便泛起了一片紅潮,幾點淚水終是忍不住掉到了手背上,又慌忙用袖口擦去。定楷隔案摸了摸他的頭,以示安慰,道:「你姊姊如今還是官家人,不便來見你,也不便給你寫信。你若果然想她,不如給她寫幾個字,我托人帶進去如何?」少年面露欣喜之色,忙點頭道:「好。」

  定楷便從案上選了一支筆,遞在他手中,問道:「你近來的字,寫得可比從前長進了些?」少年答道:「我每日都要寫五六十字。」定楷搖頭道:「只怕字是寫了,好卻未必。——只是你姊姊和你分別時,你還不會寫字罷?只要是你寫的,她見了一定歡喜。」少年似急欲讓自己的姊姊看到自己學書有成,忙把筆舔墨,又接過定楷遞上的信箋,一面熱忱地望著定楷,問道:「我和姊姊說些什麼?」定楷思量片刻,答覆道:「既是家書,不如說說你們從前在一起時的事情罷,她應當愛聽的。」少年苦苦思索,終於講出了二三樁年深日久的極尋常小事,又遲疑著不知當如何措辭著筆。

  定楷見狀笑道:「不若如此,我來口述,你來筆錄就是了。」未待他回答,略一沉吟,念道:「弟文晉頓首頓首,吾姊見字如晤。」少年道:「稱兄長似乎更加尊重。」定楷笑道:「不必,你姊姊愛你這麼叫她。」少年不敢再爭辯,點了點頭,記下了這句。定楷看他寫完,又道:「爾來氣息肅凝,時迫季秋,又當與姊離別時矣。流光拋人,弟與姊不見之年,不堪一掌之記。弟于飽暖之時,不知姊身處何方,無饑否?無寒否?安樂否?

  「弟于避秦輾轉間,偶見薄暮風動木葉,聯翩急下,中夜露凝為霜,複為冷月所創,滿目光波湧動,激人哀思。念及舊居屋後有溝渠,某年雨落水漲,弟時幼而無知,向聞長兄誦《秋水》篇,以為河伯即生其中,往而待之,不慎入水,形如落湯。又懼慈母操捶,哭告于姊處。姊親為移暖煮糜,弟猶以為其味甘美,欠于慈母所炊,泣涕拒食。及家門橫罹強暴,各自一方時,欲求姊所造一顆粟、一飲,複可得乎?」

  這話不短,中間或有幾個字是此少年尚不會寫或不明意思的,皆賴定楷一一為他講明。少年一邊想念往事偷偷忍淚,一邊問道:「大人說的文辭太雅,若姊姊疑心不是我寫的,會不會煩惱?」定楷笑道:「你姊姊歡喜且來不及,何暇煩惱?」看著少年照他所說一一寫下,繼續述道:「所幸者,唯存者雖隔山嶽,猶可抱再見之望。果有彼日,則數載離亂失所,數載造次顛簸,弟甘之若飴矣。主人情深,慈母與弟皆安,姊慎勿掛心。弟伏乞者,無非姊千萬自重,忍耐努力,務必以異日團欒相見為計。弟文晉頓首頓首。」

  所言之事引得少年雙淚直下,悲痛之餘亦覺不安,忍不住投筆問道:「大人為何要教我欺瞞姊姊?母親已經過世五年多了,難道姊姊竟然仍不知曉嗎?」定楷搖頭道:「你姊姊所依仗為念者,無非你母子二人。叫她得知,徒添悲痛,於她如今處境並無裨益。到你們見面時,再慢慢說給她罷。」少年猶豫再三,雖是重新提起了筆,仍是忍不住問道:「姊姊本來說是去充官役,來替母親和我罪愆,過二三年便可回來的。大人,我姊姊當真無事嗎?她若再有事,我……我便……」話未說完,終於無法遏制,放聲痛哭起來,直灑得信箋上眼淚斑斑。定楷也不勸解,輕輕笑了笑,道:「她若不平安,我教你給她寫信做什麼?」少年轉念一想,也覺這話有理,便慢慢收了眼淚,將書信完成。

  定楷取過,前後看了一遍,正要收起,少年在一邊看著,忽然囁嚅道:「大人。」定楷挑眉示意道:「怎麼?」少年紅著臉道:「我以為能見到姊姊,便給她帶了件東西來,不知大人能否幫我與信一同轉交。」見他並未拒絕,便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白布包裹來,慢慢將其打開,臉上是頗為羞愧的神情。長和引頸偷窺,見只是一支由幾片翠羽裹紮成的花釵,手工頗為拙劣,想必是這少年手制。再看定楷,卻見他拈著那羽釵,又看了看那少年,微微呆了片刻,目光中不知是憐憫還是譏諷,此態不過一瞬而過,便已經微笑道:「我叫人一同送去。」

  賓主又說了幾句閒話,定楷便派人送少年去休息,這才看了看一旁站立的長和,笑問道:「你知道這是何人?」他此事似乎並不欲隱瞞自己,長和遂也不作虛辭,道:「臣猜想,這莫非就是東朝的……」略頓了頓,接著說道,「妻弟?」定楷莞爾,亦不答對錯,閉目半晌,方從文具中取出一封文書,敲了敲幾面示意他閱讀,又問道:「說說你怎生看。」長和仔細思量半晌,忖度言辭,方小心答道:「明安大人素來謹慎,他既說可再待前方情勢,另謀打算,殿下不若便再假他些時日。」定楷點頭道:「你接著說。」長和道:「明安大人居此職,在世人目光看來,即非如陷泥沼,亦如臨危崖。其可行者,無非兩途,若順顧氏於當地,則陛下必不容其於當世。若順陛下于當世,則東朝必不容其于未來。明安大人乃名儒,世人皆醒,他一人豈會獨醉?這是一說。還有,臣心忖,靖寧二年之事後,想他未必不曾後怕,對顧氏未必不滿含怨懟,這又是一說。臣聽說明安大人當年居京為官時,便是個絕不輕易肯與人相交的角色,如今甘為殿下用,實乃天以此人授殿下也。」

  定楷淡淡一笑,道:「天意從來高難問。只是你,始可與言詩矣。」適逢方才送那位少年離去的內侍回來覆命,便隨口交代了幾句近兩日可陪同其在京城內遊玩,但務須謹慎之屬的話,又吩咐道:「他的事情日後便移交常總管一併署理。」便勒令那人退去。他似有隱秘話要說,長和遂走到門口,遣散眾人,親自閉門回來侍奉。定楷笑道:「無須如此。」手拈著那封信反復把玩,也不提其他,單單問道:「明安大人鄉梓何地,你可知道?」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