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鶴唳華亭 | 上頁 下頁
八一


  定權無聲地大笑了起來,此刻他的掌心已經麻木,不復感覺到疼痛。只餘一縷香氣環繞著他,和著淡淡的血腥氣,不肯散去。這陰謀的氣味。

  周循遣人入室為定權包紮傷口,卻始終未從他嘴中問出一句關於傷因的話來,雖覺奇怪,卻也只得吩咐眾人緘口,萬不可向外洩露。定權冷淡地等待他將一切收拾完畢,方囑咐道:「從今日起,我的熏衣香改用龍涎。」

  周循不解他一事未平,為何又生一事,徐徐勸解道:「真品龍涎過於貴重,延祚宮內沒有不說,就是內府也所藏不多,殿下此時提用,難保不傳入陛下耳中。如今戰事方起,陛下命宮府削減開支,衣食器玩皆不可靡費無度,這正是殿下為宗親做出表率的時機。殿下若欲以龍涎熏香,不如用水沉、素馨和茉莉代之,若要龍涎定香,不如以靈麝代之。為何此刻偏要用這華而無當之物?」

  定權低頭看自己裹結得累累層層的手掌,冷笑道:「一點龍涎沾染,其香可數月不消退。待得我日後記性不好時,也仗它給我提個醒,免得傷口好了,便忘了當日之痛。」

  數日之後,正當月朔,手傷初愈的太子,在一內侍持燈引領下,踏入了延祚宮後顧孺人的苑門。一路無人迎候,亦無人攔阻,只有滿園秋蟲,唧唧聒聒鳴叫不止,聞人聲亦不肯稍停。

  定權直步入閣,閣中空無一人,他觀看那幅觀音寶像良久,手指無聊地劃過幾案之屬,抬手卻見清潔如同玉鏡臺,指腹上沒有沾染半粒塵埃。忽聞身後一女子如白日見鬼一般,驚呼道:「殿下?」

  定權回頭,覺得她似乎面善,問道:「你是何人?」宮人半日回過神來,忙向他跪拜行禮,答道:「妾名夕香,是服侍顧娘子的內人。」定權點點頭,於佛像前坐下,仔細搭好衣擺,問道:「你家娘子何處去了?」夕香答道:「顧娘子此刻正在沐浴,差妾來取梳篦,妾這便去催請。」定權微微一笑道:「我便在此候她大駕,你也不必去了,就在此處服侍罷。」夕香愣了半晌,忙答道:「是。」走到他的對面站立,似乎覺得並不合禮,忙又走回他身後。

  她是一副久不見生人,以至手足無措的模樣,定權一笑問道:「你跟著你家娘子多久了?」夕香扭捏答道:「妾自從西府起,便服侍娘子。」「西府」這個稱謂已經很久無人提起,定權略一沉吟,問道:「有五年了?」他記得清楚,夕香不可思議之餘連忙笑答:「是。」定權問道:「你這名字是你家娘子取的?」夕香賠笑道:「不是,是入宮時周總管……周大人取的。」定權微笑道:「君結綬兮千里,惜瑤草之徒芳。也算一語成讖。」夕香不解他言語意義,尷尬一笑,忽然想起一事,道:「妾去為殿下奉茶。」定權好笑道:「此時才想起來,便不勞了罷。」二人說話間,閣外一宮人忽然揚聲催問道:「夕香,等你拿把篦子,等了幾時不見人影,是又向何處躲清閒去了?」接著便聞一女子溫聲勸道:「不妨事的,我回閣內梳也是一樣。」從閣子外便轉過二人來,其中身形窈窕者正是阿寶。

  她一路行近,一路發梢還在向下滴著清圓水珠,方入閣門,便止住了腳步。她看見他正坐於那幅畫下,嘴邊銜著一絲似是而非的笑意,好整以暇地打量著自己。他的一隻手隨意地擺在佛前貢案上,不知緣何,她直覺他下一個動作,便是要伸手將那插花貢瓶帶翻在地。

  然而他始終沒有動作,只是如佛像一般倨傲端坐,目光於她眉目間微微遊移。她亦始終一動不動地站立,如生菩薩一般不發一語,仿佛與他隔著極遠的距離。

  定權的嘴角終於略略向上提了提,似是想笑,卻站了起來,慢慢向她的方向走去。她既不進前,亦不退後,固守于原地,如同待命般,等候著他恩斷義絕地靠近或是法外開恩地停止。他每進一步,她都可以聽見,自己用四年時間堆積起來的那份虛妄的希望和感激,如薄冰一樣,被他一一踐碎。

  他如此徑直走到她面前,展手與她的頂心持平,與自己略比了比,笑道:「你似乎長高了。」

  阿寶略覺疲憊,緘口不語。定權伸手撫過她耳畔淩亂的濕發,以一種奇異的、近乎無賴兒郎的語調笑道:「自伯之東,首如飛蓬。」他的音色略變,似比前世低沉,他的衣袂上也是全然陌生的香氣,因為夾雜著隱隱的腥和甘,便溫暖曖昧得如剛剛萌動的情欲。這個不速之客,這樣肆無忌憚地闖入了她的居所,以他冰冷的手指,劃過她臉上不施粉黛的肌膚,繼續笑道:「豈無膏沐……」

  她沒有聽見他再以略帶譏諷的聲調誦出那最使人難堪的一句,因為他的嘴唇已經封住了她的。

  她掙扎著推開他,終於開口說出了今夜的第一句話:「這是佛前……」

  定權回首挑眉再看了看畫中觀音,如看一尊破滅的偶像,嘲笑道:「想必娘子也知,佛法無緣大慈,同體大悲。觀自在觀一切眾生相,他既觀得水月,便觀不得風月?」

  此語出口,她終於明白他已經並非故人。然而她仍然抬手,將兩根手指搭在了他唇邊,幾乎是以懇求的語氣勸阻道:「不可褻瀆,不要褻瀆。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恕。」

  說罷,她牽引起他的手,一步步走向內間,直至臥榻邊,手指間帶著全然了然的清明,開始為他將金冠玉帶一一解除。

  他漫不經心地吻上她的眉宇,她也不再躲避,一件件依序為他除下外袍和中單,遲疑片刻,忽然將臉貼在了他赤裸的胸膛上。

  他低下頭去看她濕漉漉的長髮。雖然中間隔了這些歲月,但是她那一點都不曾變更的智慧和勇氣,在這個夜晚依舊令他心生感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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