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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張陸正扶著一根木柵,慢慢跪下,眼看著那獄官細細查檢了太子一身上下,這才躬身道:「請大人長話短說。」待他退出,定權轉過身來,見張陸正一身桎梏,忙上前兩步,隔著獄門托他手道:「孟直快請起來。」見張陸正執意不肯起身,別無他法,只得蹲下身來,方欲開口,才發覺不過兩月,他一頭零亂頭髮卻已盡是灰白之色。他年方過半百,按理尚不至於如此,定權一時卻如何也回想不出他從前是否亦是這般,半晌失語,才聞張陸正道:「殿下來,可是外頭有什麼事?陛下知否?將軍知否?」定權失神笑道:「無事。陛下不知,將軍亦不知。」張陸正的面色逐漸陰沉了下來,道:「那便請殿下速速回宮吧,此處不是殿下該來的地方。」說罷起身欲走,卻被定權一把抓住了手腕,低聲道:「孟直,盧先生從前也是用這話把我趕走的。」張陸正微微一愣,道:「殿下。」

  定權將他一隻手握在手中,直言道:「孟直,陛下已經下旨把你的案子交到了我的手上。」張陸正點點頭,低聲道:「這個臣也已經料到了。」定權低聲道:「孟直,你放心,你的大女公子已適,此事與她無干。你的二公子剛過十五歲,我會盡力斡旋,如能減等改判充軍流徙,我就叫人送他到長州去。有顧將軍的照拂,不能說少吃些苦,也至少給你張家留下一條血胤。」張陸正眼中淚光一閃,卻只說了一句:「臣謝殿下。」定權點頭道:「我對不起你一家,如今說這話也已是徒勞。我此來並無他事,只想當面謝過孟直。」說罷站起身,仔仔細細整頓簪纓衣裳,對著張陸正端端正正拱手躬身下拜。張陸正亦不偏避,也跪正了身子,叩下頭去。

  君臣二人良久方直立起身,定權勉強笑道:「孟直可還有別的事情要安排,我勉力而為。」張陸正偏過頭去,思量良久,方道:「臣有僭越一語,欲報于殿下。殿下只當將死之人,言語昏昧,請折節辱聽吧。」定權惻然道:「孟直有話便請直說,我但無不從。」因為關押重犯,此地燈火通明,耀得人竟有些頭暈目眩。張陸正望著他光潔面龐,於燈火下熠熠生輝,想起自己的三個兒女,心中如斧鋸刀割般疼痛,良久方開口道:「八月節前,那首謠歌方在京中流傳之時,顧將軍便派人給臣送來了一封書信。此信並非將軍所寫,而是殿下的親筆手書。」定權皺眉問道:「什麼?」張陸正道:「安軍未報平,和之如何,深可為念也。」

  定權歎氣道:「不錯。原來顧將軍並沒有毀掉,還攜帶回了京城。」張陸正道:「臣看了這封書信,心中歡喜至極。天下有如此賢德儲君,是萬民福祉。臣能侍奉如此聖主,亦不虛此生。」定權低聲道:「孟直,你不要再說了。」張陸正道:「臣說這話並非是為了頌聖,而是求殿下納諫。」定權點頭道:「好。」張陸正直視他雙眼,正色道:「唯願殿下為天下蒼生計,此後萬不可再生此婦人之仁。殿下出身嫡長,天縱英明,懷據王氣,聖君之資已彰顯無遺。只是可惜,卻被盧大人生生誤了。」定權難以置信,半晌才問道:「孟直何出此言?」張陸正道:「盧世瑜不過一腐儒耳,便算是讀遍聖賢教誨,到頭來卻只能保全一身名聲,不得惠澤天下萬民。此臣深不以為然也,竊念先帝以他為儲副帝師,便是大大地失策。」

  盧世瑜非但是定權的老師,也是張陸正的座主,他這幾句話裡,非但辱及了先師,更是詬詈了先帝,定權疑心自己聽錯,半晌方低聲斥道:「孟直!」張陸正慢慢搖首,道:「人之將死,其言亦善。若臣此生還能再見殿下一面,今日也斷然不會將這話說出口。殿下欲成就帝王事業,則四月、九月之事,便再不可行。若非四月之事,又焉能生出八月之事?長州便算一時相安,以臣之淺見,只要李明安尚在,只要陛下削兵罷將之意未止,長州城遲早還要大亂。殿下止得住此次,還能夠止得住下次嗎?徒留遺憾,徒留後患而已。殿下心中的抱負,臣也略知一二。若是殿下執意要學盧大人,臣無話可說。臣只怕後世修史,無人會知道殿下本心,殿下只能落一個優柔寡斷、瞻前畏後的惡名。臣雖不敏,也曾聞天子之孝,異乎庶人。若是殿下心中尚存著我朝天下,祖宗江山,億兆黎庶,那臣便勸殿下,先舍小節,再成大孝。」

  定權的面色白如片紙,半晌方開口道:「孟直,你不必擔心,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張陸正歎了口氣,道:「殿下,臣深知,有些事情,殿下是不為也,非不能也。只是如果到頭來,這萬里江山,落入他手,殿下才真正是辜負了先帝,辜負了孝敬皇后,辜負了盧大人,也辜負了臣躬。臣今日所出,皆是肺腑之言,還望殿下細察。」定權良久方緩緩點頭,起身道:「本宮明白,全都明白。孟直,本宮應承你,若真有萬里同風的那一日,本宮修史,你張陸正仍舊是正人君子,是孤直忠臣,你張家一門都是。」張陸正兩手突然死死抓住了獄門木柵,顫聲問道:「此話當真?」定權頷首道:「是。」兩行濁淚自張陸正腮邊慢慢滾下,半日方道:「謝殿下。」

  定權不忍再看,轉身欲走,忽聞張陸正道:「殿下,還有一樁小事,臣覺得有些蹊蹺。」定權駐足道:「孟直請講。」張陸正低聲道:「八月廿七朝會前日,齊王來臣家中,曾用過一張手書,字跡竟與金錯刀有八九分相像,卻不知是何人作偽。殿下日後無事,可細細查訪,切莫讓宵小之徒鑽了空子。」定權只覺此事聽來隱隱有些耳熟,一時卻無法清晰記起,點頭道:「我知道了,孟直請……」「保重」二字如何也說不出口,此話便只說了半截,再無下文。

  定權垂首呆立半晌,方舉手擊了擊掌。适才的獄官聞聲而出,定權吩咐道:「走吧。」

  那獄官直將定權送至轎旁,一旁侍從連忙打起簾子,定權方欲上轎,忽又駐足回首,問那獄官道:「閣下可知道我是誰?」獄官笑道:「恕下官眼拙,並未看出大人台閣何處,還請大人示下。」定權略笑了笑,便不再言語,躬身上轎。

  其時宮門早已下鑰,但未得皇帝允許,並不便留宿宮外,定權換過了衣服,也只得吩咐車駕,再折返回宮。一路悄悄向外張望,街市上依舊熙熙攘攘,點點明燈隨風擺動,搖得人心裡一片暖意。晚歸的商販、士人、婦孺,人人面上俱一脈平和。已經過了亥時,他們的步履卻並不急促,想來是因為家居左近,無論何時歸去,都有應門之人。定權倚著簷子內壁,伸手撫了撫額頭,忽然覺得毫無意趣。這普天之下,何以只有自己一人,可以回宮,可以回府,卻獨獨不能歸家?他自然想起了阿寶,就是這樣一個晚上,不知她用什麼辦法,一個孤身少女,竟然就尋到了許昌平的府上。聽說她出西苑時執過一張勘合,幾層侍衛居然都看作了自己的手書。當時並未細細詢問明白,姑且信過她鉤填摩畫一說。今夜聽張陸正這麼一提,卻忽覺事情遠沒有這麼簡單。

  他其實並不願疑心她的,他告訴自己其實是不願再疑心她的。他想起了當日的言語:「你只要安生當你的顧孺人,本宮保你的平安。」不由彎了彎嘴唇,冷冷一哂。

  太子奉旨歸宮,已閉宮門終究還是打開了,只是不免又請了聖旨記了檔。定權問知皇帝已然睡下,倒是暗暗舒了口氣。且不論明日如何,至少今夜不必再多費口舌了。

  回到延祚宮正殿的暖閣,一眾宮人忙上前來服侍他更衣。定權自己結系好中衣衣帶,吩咐道:「去瞧瞧顧孺人在做什麼。」宮人離去片刻,回來報導:「殿下,顧娘子已經歇下了。」定權上前兩步,翻身倒在了榻上,淡淡道:「那就去叫醒她,告訴她不必妝飾,即刻到我這裡來。」

  §第三十七章 露驚羅紈

  阿寶隨著提燈的宮人穿過延祚宮後殿遊廊的時候,正下著漫天漫地的霜。半爿上弦月清冷光輝流下,讓人錯覺四處都被潑濕了。垂獸脊上,瓦當沿上,玉石闌幹雕花上,探生於階下的衰草葉尖上,都閃爍著一點一點星辰一般的華彩,好像凝結其上的,不是霜,而是露。她不由向上提了提長裙,仿佛怕被那廊下的露水沾濕了裙擺。

  她悄悄向四周張望,眼神機警得如同一隻將要踏冰過河的狐狸。於這片寂寂天地之間,只剩她和兩個無聲無息的宮人。她們一直在行走,但她們的衣裙卻似不觸地面,沒有腳步聲,沒有衣料摩挲的窸窣聲,沒有環珮撞擊的叮咚聲。宮燈和枯枝都在搖曳,鐵馬於簷角下來回晃動,但是聽不見風聲。這一片詭秘的寂靜中,她自然也聽不出堅冰破碎前那細微的徵兆聲。

  這景象她定是於何處見過,十六載人生,必定有過類似的情景,才會使她覺得如此熟悉。她竭力回想,無奈毫無成果。或許這是從前的夢魘,或許此刻仍身處夢中。她試圖喊叫,卻發不出一絲聲音,就像被一隻無形之手生生扼住了咽喉。

  瑟瑟風過,翻動了阿寶的衣袂,她哆嗦著用手將衣裾又壓了下去。是如此真實的夢境,她甚至可以感覺到寒風帶著金屬的質感,如冰冷利刃斜斜切割進肌膚,而身上的絲帛涼得就像一江秋水。夢中的少年正在向她招手,可是她不能理解他幻化的手勢的意思。這道路何處是盡頭,這夢境何時是盡頭,她徒有好奇之心,卻為見識之局促所約束,卻為造化之廣袤所迷惑,永無法判斷。為何偏偏是今夜夢魘,難道是因為她終於做下了虧心之事?雖說暗室密謀,四目之外再無人見,但是盤踞在梁間閣角的鬼神卻終究有知,趁著她驚惶害怕、無暇抵抗的時機,乘虛而入,再次佈置下了這樣的魘鎮,讓她在日落之後也再不得片刻安寧?

  阿寶無可奈何地顫抖了一下,她抬起頭,廊脊上的獸首,在宮燈昏黃的光暈下,正在露齒猙獰而笑。它們的眸子,和草葉一樣,也泛著冰冷的白光。在這座陰沉沉的伏魔殿裡,在她的身前身後,看得到看不到的地方,都是這樣閃閃爍爍的白色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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