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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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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正寺外,一副肩輿早已在等候,吳龐德滿面笑容,舉手讓道:「請殿下登輿。」定權狐疑地問道:「這不是御用的嗎?」王慎道:「這也是陛下吩咐下的,殿下無須多慮,快請登輿。」定權心下愈發疑惑,但也不及再問,只得上了肩輿,由四人抬著,由宗正寺直到永安門外。 下輿時,一路尾隨的王慎早已趕上前來,跟隨他走到晏安殿外玉階上時,見左右無人,突然於他耳邊低語道:「聽說适才齊王是哭著叫人給架回去的,殿下回話前可都要想明白。」定權看了他一眼,忽而想起中秋他勸自己跪求之事,心中一凜,一念瞬時閃過,咬了咬牙,問道:「你一早也是知道的?」王慎低頭道:「臣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要為了殿下好。」定權歎了口氣,也不再追問,對一內侍道:「去向陛下通報,就說我在殿外候宣。」內侍答道:「陛下有旨,殿下來了,直入便是。」一面幫他開了殿門,將他引進殿內。 時隔一月,定權重又踏進這堂皇宮室,被明亮燈燭一耀,心中竟然咯噔了一下。皇帝見他欲行禮,制止道:「不必了,過來吧。」他的神情已經疲憊至極,臉色卻比往常要溫和了許多。定權方在思想,卻又聽他說道:「你晚上想必並沒有吃好,朕現在也餓了,叫禦膳房準備了些夜宵,你就陪著朕再吃一些吧。」定權低低答應道:「是。」隨皇帝到膳桌旁坐下,見桌上所擺的依舊是自己素來愛吃的幾樣東西,不由抬頭望了皇帝一眼。 皇帝也正在看他,此時亦笑道:「坐下吧。」定權謝恩坐定,親自盛了一碗燕窩粥奉給皇帝。皇帝接過,溫言道:「太子揀喜歡的也多吃些。」皇帝喚他前來,絕不是為了一餐晚膳,定權忽而一時也不願多作他想,只答了一句:「謝陛下。」接過羹匙,慢慢將一碗粥喝盡,又吃了半隻宮點。皇帝默默看著他吃粥,自己也用了兩三匙,見他放手,才問道:「吃好了嗎?」定權點點頭,道:「是。」皇帝在燈下又細細打量了他半晌,方道:「三哥兒,朕有話要跟你說。」 他終於肯說到正題,定權起身方欲跪下,便聞皇帝道:「並不是什麼要緊的事,你坐著聽就是。」定權應了聲「是」,這才又坐了回去,便聞皇帝問道:「朕适才已經問過齊王中秋的事情了。」定權默不作聲,皇帝又道,「是朕冤屈你了,只是你為何當時一句分辯都沒有,非要等到現在才說?」定權答道:「是臣糊塗罷了。」皇帝笑道:「你一向就不是個糊塗的人。李柏舟的事情,做得何等乾淨,若不是張陸正一提,朕也不知該如何查起了。」 定權見皇帝說話也並不避諱,一時無語可對,良久才勉強答道:「臣有罪。」皇帝道:「你不必拘束,這件事情前次已經罰過你了,朕不想再追究。今夜朕同你只論父子,不講君臣。有什麼話,爹爹就直截問你了,你也不必拐彎抹角,至於說真說假,也隨你心意。」定權低頭道:「是,爹爹請問。」皇帝沉默了半日,問道:「你有過幾個嫡親的手足,你可知道嗎?」定權不明皇帝為何忽然問起此事,想了想道:「臣有五個兄弟,兩個妹妹。」皇帝搖頭道:「朕問的是和你一母所出的。」定權遲疑答道:「只有臣一人,還有咸甯公主。」提及早夭的幼妹,不免難過,又不願意叫皇帝看見,便低下頭來。 皇帝亦不語半晌,方又開口道:「顧思林沒有和你說過?」定權奇道:「說過什麼?」皇帝望瞭望殿外夜色,只道:「這次的事情,顧思林之前沒有同你說過?」定權臉色一白,半日後忽道:「臣都是知道的。」皇帝歎氣道:「你既然這麼講,朕也只能說一句,你的戲未免做得也太真了,朕竟不知你還有這樣的本事。」定權低聲答道:「臣該死。」皇帝又道:「那你既然都知道了,為何前日還要和朕說出那樣的話來?」定權咬了咬牙,答道:「臣又害怕了。」 皇帝笑了笑,站起來走到他面前,輕輕摸了摸他的髮髻,手又一路滑下,搭在了他的肩上,低頭問道:「還是忠孝難兩全是不是?只是你這忠給了朕,孝卻是給了他。」定權方欲開口,皇帝又道:「朕沒有要怪你的意思。你的難處,朕也知道。」定權不由抬頭望了皇帝一眼,只聽他又笑道:「你我若只是君臣,或者只是父子,這事情都不會有這樣棘手。阿寶,爹爹或有對你不住的地方,可是陛下卻並沒有。你不在其位,便根本不會明白。」 自定權記事以來,父親從沒有呼喚過自己的乳名,也從未和自己說過如此親密的話語,此刻聽到,竟疑自己身處夢中——只是便是做夢也從未有過如此的場景,一時心軟,竟無話可說。皇帝又問道:「你說四月間給顧思林寫了信,確有此事?」定權點點頭,皇帝已經冷下了臉來,道:「朕不管你寫了些什麼,督戰也罷擾戰也罷,朕已經告誡過你,身為儲副,擅預邊事,國法家法,父親陛下,都是饒不了你的,你知道嗎?」定權點頭道:「臣知道。」皇帝又道:「只憑著這件事情,朕就可以廢了你的儲君位,你知道嗎?」定權點頭道:「臣知道。」皇帝點點頭,歎道:「定權,爹爹是皇帝。有些事情,你不要怪爹爹做得無情了。」回頭吩咐道:「取過來。」 內侍答應一聲,將一早準備好的馬鞭捧上來,皇帝也不查看,偏頭吩咐道:「跪下吧。」定權慢慢起身,伏跪下來,那內侍舉鞭兜頭便向他肩背上擊下,雖則深秋多穿了幾層衣物,但終究擋不住沉沉撻楚。定權亦不言語,只是伏在地上咬著袖口微微發抖。不知笞撻幾何,皇帝抬首見他已經衣裂血出,脊背上亦盡是縱橫鞭痕,才揚手吩咐道:「可以了。」定權緩緩抬起頭來,一張臉孔早已青白難看,皇帝卻視猶不見,道:「這件事也就算了,若有下次,朕絕不會再輕饒。」定權勉強叩首道:「臣謝陛下。」皇帝道:「這次的事情,既然你已經說了出來,便還是交給你去辦。朕送你到顧思林的府上去,你告訴他朕還是擔心邊事,已叫逢恩又回去了,再過幾日就會叫齊王也回他的封地去。其他還該說些什麼,想必你也應該清楚,就不必朕再囑咐了吧?」 定權答道:「是。」皇帝點頭道:「你即刻便去吧,兩個時辰之後,朕再接你回來。」定權又答了聲「是」,遲疑著請求道:「陛下,臣想更衣再過去。」皇帝淡淡一哂道:「更衣便不必了,只是還有一樣東西,委屈你先佩戴吧。」語音甫落,已有內侍將一副鐐銬送入。定權難以置信,慢慢立起身子,低聲訴道:「臣終究還是儲君,陛下竟然連這點體面都不肯留給臣了嗎?」皇帝道:「朕叫王慎用簷子送你過去,除了顧思林,誰都瞧不見你的樣子。」定權笑了一聲,定定望著皇帝道:「該說的臣都會說,陛下又何必如此?」皇帝並不去瞧他,只是疲憊地撫了撫頭,道:「朕只是擔心你會說,他卻未必聽得進去。你去吧,快去吧。」 定權再沒有說話,默默低頭伸出雙手,任由那內侍給自己戴上了鐐銬,慢慢轉身出了殿門。經過門檻時,兀自趔趄了一下,險些跌倒在地上,直扯得那一身傷處都痛入了骨髓。與齊王一樣,走出去了許遠,猶可聽見那鐐鏈的清脆撞擊聲,於沉沉夜色中反復折蕩。皇帝默默拭了一把眼睛,恍惚便覺得有人站在眼前,再睜眼時,卻又什麼都沒有了。不由輕輕一笑,喃喃自語道:「朕真的是老了。」 抬著皇太子的簷子悄悄落到顧思林府邸的後門時,已近丑時末刻。眾內侍叫門半日,方等到顧府中的家人,家人見一行人俱是宮中打扮,也呆住了,正不知是否應該見禮,便聽王慎吩咐道:「快去叫你家大人起來,就說太子殿下駕到。」家人驚得目瞪口呆,朝簷子望了一眼,這才答應著飛奔而去。王慎打起轎簾,見定權臉色雪白,額上汗珠猶在不斷亂滾,擔憂地問道:「殿下,可還撐得住?」定權皺眉道:「把你身上的衣服給我。」王慎低聲道:「殿下,這不合制度。」定權冷笑道:「那你就讓我這樣進去,對著將軍說話?」 王慎遲疑了片刻,終是解下了外衣,輕輕搭在他肩上。顧思林未及更衣,便叫人扶出門外,見來的果然是定權,忙上前問道:「殿下怎麼過來了?」定權看了他一眼,問道:「舅舅的足疾如何了?」顧思林一愣,道:「謝殿下掛念,臣已無大礙。」定權點點頭,道:「如此便好,進去說話吧。」方一舉手,顧思林聽見響動,低頭一看,忙驚問道:「殿下,這是……」定權並不答話,只是扶著王慎慢慢走進廳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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