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鶴唳華亭 | 上頁 下頁
四〇


  阿寶知道他心裡難過,也住手輕聲道:「殿下放妾下來,妾自己走。」定權將她放到地上,默默進了內室。阿寶隨後跟上,幫他脫了鞋,又除去了直裰,待去解他內中夾袍的衣帶,忽聞他道:「不必了,夜裡涼,我多穿一件。」阿寶一愣,已明白他的用意,也便住手。待他向內躺下,才拉過一床被子替他蓋好,自己于床邊坐守。一燈如豆,倒映在他的側臉上,睫毛和鼻樑一道投下淡淡的陰影,他的半面臉頰被晦暗光影剪切得精緻無匹。阿寶忽然想起去年冬天時,自己亦是這樣守在他床前,看他入睡。一時聽他呼吸勻促,不覺伸出手去輕輕摸了摸他的鬢角。定權睜開了眼睛,問她道:「你還不睡嗎?」阿寶搖頭,微笑道:「妾等著殿下睡著了。」

  定權翻了個身,背對她道:「一向睡瓷枕,再睡這枕頭覺得不習慣。」又歎了口氣道,「心裡有事,也難以安寢。」阿寶想想,道:「那妾陪殿下說說話,或者好些。」定權道:「好。」阿寶道:「今天下午,夕香就把那支鶴釵又送回來,已經接好了,就和新的一樣。妾心裡真喜歡,等日後回去了,妾再戴出來給殿下看,好不好?」定權輕輕笑道:「好。」阿寶道:「妾的家鄉,出到城外,後面有川嶽。有一年暮春裡,家人出遊踏青,也帶上了我。那天的天氣真好,天是青色的,溫潤的,透明的,就和美玉一樣。山下的川澤流過去,擊打在礁石上,半天裡都是濛濛的水霧。有兩隻白鶴,從清流中飛了起來,越飛越高,越飛越遠,最後看不見了。天還是那樣的天,水還是那樣的水,江山美得就和一幅畫一樣。我站在山上,想起了讀過的詩歌:登昆侖兮四望,心飛揚兮浩蕩。在那時我明白了,親眼看到這樣的山河,不必登仙,一個人的胸懷也可以無邊寬廣。」她抬起了頭來,「殿下,這就是殿下的江山呢。」

  定權心頭一震,無以為對,又聞阿寶道:「殿下送給妾那支釵,妾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天的心情。」

  定權微微笑了笑,道:「是嗎?我送給你那個,並沒有懷什麼好心。」阿寶搖頭道:「草不謝榮于春風,木不怨衰於秋天。殿下适才還說,草木也有自己的本心,不過順著四時更迭,繁榮凋零,方才稱為自然。殿下將它給我,我就想起那天所見所感,這也是自然,並不與旁的事情相干。」

  定權笑道:「看不出來,你倒很會寬慰人。天道輪回,萬法自然,木不怨衰於秋天,這話說得原本不錯。你知道方才我在想些什麼嗎?」阿寶道:「殿下說了,我就知道了。」定權將兩手反背,枕在頭下,半晌方開口道:「我的二伯父,我還未生他就已經去世了。不論是先帝,還是陛下與先皇后,都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他的事情,就好像世上從來沒有過這個人一樣。後來我長大了些,才略略知道,大約是陛下和舅舅那時做了什麼事情,先帝才賜死了他。陛下迎娶先皇后,不過為的是外公的勢力。外公將先皇后嫁給陛下,也不過是為了有朝一日,他的外孫能夠當太子,當皇帝,他投出的勢力能夠世代不衰。便是為此,二伯就應該死嗎?」他並不像是在問話的樣子,阿寶只是靜靜等他繼續,半日方聞他擁鼻輕輕咳嗽了兩聲,接著笑道:「聽說二伯就是在這裡自剄的,他死的時候不過長我一歲。錦衣繡服換成草屨麻衣,前驅後擁翻做嘴臉炎涼,孤身一人,漫漫長夜,難道不會害怕嗎?不會怨祖父無情嗎?不會滿懷怨毒詛陛下和先皇后的兒孫嗎?而今不過是父祖造業,報應到了我的身上,我才會坐他坐過的地方,躺他躺過的地方。如此想來,也就不覺得有什麼好怨憤的。我自己的手上也沾滿了別人的血,才能夠活到今日。就像你,蔻珠不也是死在了你的手上嗎?自己已是一身泥汙,又憑什麼去指責旁人不乾淨?」

  他從未與自己說過這麼長的話,阿寶細細揣度其中意思,也覺無言可對,半晌方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道:「殿下不要想那麼多了,不如早些休息。」定權道:「那麼你為我讀讀書罷,也許會睡得容易些。」阿寶答應道:「殿下想聽什麼?」定權閉上了眼睛,懶懶說道:「既然你提到了《楚辭》,就請為我背誦一首罷。」

  阿寶想了想,將他露在外面的手臂放回被中,又幫他掖了掖被角。自己坐在一旁,慢慢誦道:「……捐余玦兮江中,遺餘佩兮醴浦,采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時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與……」這是他首次意識到,她的聲音其實是如此動聽。定權的眉頭慢慢地舒展開了,呼吸也漸漸勻淨了下來。沒有離騷,無須卜居,未曾國殤,何必禮魂,靖寧二年八月廿七日的最終,只剩下這溫潤寧靜的聲音,為他吟詠的美人、香草、溫柔敦厚的遺憾,以及楚楚的堅貞。

  廿七日發生的事情,眾人方未全然回過神來,便已看見聖旨紛至頒下,先是藉口複查舊案,囚禁了太子,又將當初經辦過此案的官員一一重新緝拿訊問;顧思林居府養病,按說長州的事務便應由副將暫代,可中書省中卻又傳出話來,道陛下天恩,已召小顧將軍回京侍病,剩下的幾員副將,素來並無驕人功績,硬是拾階而上,只恐互不服氣,干礙大局,是以另調了承州都督李明安接替長州都督的職務。敕使自京城到長州,就算是沿驛換馬,日夜兼程,也需五六日時間。如今方過一日,旨意只怕還未出相州,但眾人看著眼前的利害情勢,心中卻也都估摸得清爽。齊王府前的一條街上,由頭至尾,皆是官乘,將一條堂皇大道堵塞得水泄不通,若有急事,便不得不繞道而行。

  齊王卻頗聽進了皇帝的話,吩咐府中人等,但凡來客,不論何人,皆不迎納。自己終日一身家常打扮坐在房內,也不出門。如是過了兩日,卻聞府中內侍來報,道趙王過府。定棠雖覺他此時上門,未免太過多事,卻也不好推託,只得吩咐將他從後門悄悄放了進來。

  定楷看見他,先吐舌道:「哥哥前次還說我趙地的酒好,引得邯鄲遭圍。今日見了貴府門前的場面,還只當是你齊王又開諫了呢。」定棠撲哧一笑,道:「五弟你這貧嘴滑舌,卻是跟誰學來的?」又皺眉道,「朝中還是不曉事的人居多,這傳進宮裡,我又是個什麼名聲?」定楷笑道:「哥哥這是把我也罵進去了,既這樣,小弟也不敢攀龍附鳳,這便回去了。」定棠佯怒道:「五弟這是說什麼話?」定楷笑道:「哥哥息怒,小弟不過逞逞口舌之快罷了。只是今天來,確是有些事情。」定棠道:「你坐下說。」定楷撩袍坐下,接過侍者奉上的茶盞,問道:「陛下今天一早,就讓大理寺戴職拘了張陸正和杜蘅,此事哥哥知曉否?」定棠點頭道:「我已經知道了。」定楷從懷中取出一隻封套,遞給定棠。定棠接過,隨口問道:「這是什麼?」定楷道:「這是張陸正家裡的人方才送至我府中的,說是張尚書親口託付,事關重大,叫我務必轉交給哥哥。」

  定棠不由皺眉,將封口拆去,從中取出一張信箋來,見上面只有「庚午,辛未,壬子,丙子」八個字,略一思忖,不由心中一笑,暗道了句:「小人。」定楷看了看他,道:「我也不知這其中有何事,便也沒有多問了。若是那姓張的唐突無禮,哥哥便只當是我多事罷了。」定棠細細思忖,張陸正如今已岌岌可危,自然不會當真再求什麼兒女姻緣,不過是求自己保他平安而已。李柏舟一案,他所知內情不少,三司重審之時,定然還是用得到的,莫若此刻先穩住了他,其後再作打算。想明白了,才笑道:「五弟素來只會替我分憂,又怎麼會多事?此事卻還要勞動五弟一趟,我附幾個字,煩請五弟再交回那人。」定楷忙拱手道:「舉手之勞,哥哥客氣太過了,小弟可承受不起。」定棠又問:「我這幾日沒出門,你在外頭聽見人家說他什麼了嗎?」定楷笑道:「還有何說?『小人』二字爾。順帶把他皇初年的貪弊情事又翻了出來,說當時雖然盧世瑜替他極力壓了下去,他今日再行背主事,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他邊說,邊含笑看著定棠寫完後,又尋封套細細封好,這才接過來袖起,笑笑道:「哥哥,這次顧思林可就真病得厲害了,連太子都捎帶上了。宗正寺那種地方,我是想都不敢想的。」定棠微微一笑道:「這倒也未盡然,我倒是聽說他這牢坐得舒服,還帶了個美人過去。紅袖在側,珠玉傍身,換了是我,被關兩天也無妨。」見定楷臉色一滯,才又笑道,「今日已是廿九了,不知朝廷的旨意走到哪裡了?」定楷聽他轉口,亦賠笑道:「小弟只想著顧逢恩接到聖旨,該是個什麼打算。」定棠輕哼一聲,道:「我早就有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長州又焉得例外?」

  定楷微微一愣,亦笑道:「正是,還是哥哥一早便看透了,小弟這癡人,卻還蒙在鼓中呢。」定棠看了他一眼,也笑了,道:「五弟先不忙著回去,吃過晌午飯再走吧。」定楷笑道:「那便要叨擾哥哥了,過了這幾日,恐怕就吃不到齊王府的飯菜了。」定棠奇怪道:「這話又是怎麼說的?」定楷道:「屆時小弟,便要到延祚宮吃筵席去了。」定棠斥道:「五弟胡說些什麼!」這是怒語,卻殊無怒意。定楷笑嘻嘻地拉起他一隻手,向廳中走去,道:「待小弟吃飽了,哥哥再罵。」

  既然京中議論的不過是此等情事,詹事府自然亦不例外。太子既被禁,府衙中一時也無事務好辦,何道然去職,少詹傅光時又終日在本部禮部廝混,對衙門內事睜隻眼閉隻眼,偶爾道兩句再有失喏者必要依朝紀嚴懲,便也泥牛沉海沒了下文。此日衙喏已經唱過了小半個時辰,許昌平方匆匆入班,他是詹府主簿,地位雖卑,卻掌管衙內所有檔案文移,他不在時,眾人益發無事可做。是以他才進衙廳,便聽見幾人的閒話:「漫說旨意還沒下來,便是下來了,又跟你我何干?我等是詹事府的屬官,又不是太子妃,還能隨著一道就給廢了?」另一人嘆息道:「話雖如此,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今後的事情,也難說得很了……」

  許昌平聽到此處,不由略皺了皺眉,上前見禮道:「傅大人,呂大人。」二人抬頭瞥了他一眼,無聊笑道:「許主簿怎麼這個時辰才來?辰時的唱點早已經過了。」許昌平躬身道:「卑職今日入班遲了,甘願領罰。」他在禮部時,傅光時便是他的老上司,遇事多有回護,此刻對少詹笑道:「且記下來吧,待過了這幾日,積攢得也多了,一併再罰過。我說爾等年紀輕輕,怎麼終日不是遲來便是早退?」許昌平道:「卑職昨夜未曾睡好,不想今日就起得晚了些,請上憲見諒。」二人互看了一眼,笑道:「原來如此,只是你又多費什麼心?衙門的天就塌了,也砸不著你這個七品主簿的。」許昌平笑了笑,道:「呂大人取笑了。二位大人若無事,卑職便先過去了。」傅光時看他遠去,又道:「如今像他這樣倒好了,半兩的干係也擔不著。呂大人,聽說您素來和二殿下……」少詹事忙皺眉道:「傅大人聽誰在背後亂談?哪有這等事情。」傅光時道:「呂大人,你我在禮部共事多年,于公於私上,也都算是情誼甚篤,未來的事情,還要靠呂大人多多提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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