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鶴唳華亭 | 上頁 下頁 |
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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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少頃二王也到達,站立於群臣北面。太子又過了一刻才到,進殿后亦一語不發,逕自走到了二王之首。二王連忙躬身行禮,群臣許久不曾見他,亦跪拜見禮道:「拜見太子殿下。」太子與往日不同,面上殊無笑意,默默看了一眼四周,目光落在顧思林身上,見他也隨眾伏拜在地,忙偏過了頭去,刻板回答道:「免禮。」眾人紛紛起身,果覺今日的氣氛異於往昔,悄悄查看殿首四人,卻見他們八目各自朝向四邊,整個朝堂上,一時一聲咳嗽也不聞。 皇帝于辰時初刻準時到達,諸臣按有司宣導跪興。行禮完畢,方站起便聞皇帝皺眉問道:「怎麼回事,顧尚書懷病,就讓他這麼站著嗎?」陳謹賠笑道:「陛下,按著規矩……」皇帝道:「賜座。」顧思林忙出列躬身辭謝道:「陛下隆恩,臣萬不敢領受。」皇帝笑道:「你只管坐著便是,朕不是為別的,只是為你腿上舊疾,站久了怕有不好。」顧思林再推辭道:「臣再謝陛下天恩垂憫,只是朝堂之上,儲副且侍立,臣下安敢受座?」皇帝轉頭瞥了定權一眼,問道:「太子,你說顧尚書當不當坐?」定權臉色發白,躬身道:「回陛下,當坐。」皇帝道:「那他适才的話,又是什麼道理?」定權只覺口中又幹又苦,答道:「顧尚書坐,是聖恩隆厚;臣立,是臣子本分。兩者看似不同,其實本出一源。」皇帝笑道:「顧尚書聽清楚了,太子若是說得有理,便請安坐吧。」顧思林無法,只得伏拜謝恩。陳謹於一旁將他攙起,扶他坐好,這才回到皇帝身後。 皇帝環顧一周,見人人垂首,開口道:「前些日子太子和顧尚書都病了,至今日止,顧尚書仍未大安,可朕還是把他也叫來了。為了什麼呢?朕想列位臣工定也心內有數。」說罷拈過一份奏表,下旨道:「念出來。」 陳謹答聲遵旨,接過奏疏展開,高聲誦道:「武德侯、樞部尚書、長州都督臣顧思林誠惶誠恐伏首謹拜于皇帝陛下。臣魯鈍武夫,才識既薄,德行複淺,非存定國安邦之武功,亦無金聲玉振之文采,所以衣紫袍,結金綬,出則淨道,入則鳴鐘,食則甘肥,居則廣廈者,皆賴地厚天高,聖恩之重也。每思及此,赧愧汗顏,爽瀨清風之際,如處暑伏而臨炭;輾轉難安,錦茵繡褥之間,如臥荊棘而被薪。常有夜半起坐,撫膺長歎事,何也?蓋深知君恩似海,切盼殷殷;而自歎卑鄙猥陋,愧難承當耳。 「陛下既委臣以重任,把雄兵,居要害,供以國帑民財,弼以忠智賢能,所為者,破虜事而已。淩河一役,臣愧以涼德薄才,錯勘情勢,指調失力。持利刃而不能速斬賊首,懷強弓而不能旋洞敵膺。強兵不揉陣,長刀不振奮。以致戰勢遲延,內帑空耗,民血橫流,城郭毀炬。此皆臣之罪愆,非敢諉之他人。上辜天恩,下負將士。朝中言傳,京裡口風,所謂攻而不克、逐而不破等語,皆有本據,並非謠空。臣兩番上書,陛下仁德,不降臣之罪,反以功賞論,臣已懷抱忐忑,蓋知終難逃天下直士明人洞察耳。今者再向陛下俯首叩請掛甲還林事,求以正軍法國紀,安朝事紛爭,此其一。 「然臣雖智慮駑鈍,亦常慕古者先賢之遺風。束髮學書,弱冠從軍。願效馬援裹屍,立銅柱,滅交趾;仿石閔複姓,洗鄴城,族逆胡。虜寇侵我疆土,虜我黎庶,壞我祥寧,亂我國是。凡國朝臣民,雖黃口婦孺,耄耋八徵,猶恨未能食其骨而寢其皮,況軍中熱血兒郎乎?三尺劍懸,國法如山。臣安敢行叛國通敵事,毀先祖英明於地下,遭萬夫指唾於當世?悠悠此心,天日可表。唯此一罪,雖寸磔臣身,族臣滿門,臣亦萬不敢承受。今者再向陛下俯首叩請掛甲還林事,以示臣心清白,全臣節譽,此其二。 「臣自先帝皇初元年入行伍,迄今靖寧二年,二十又七年矣。臣身為孝敬皇后之兄,國儲之舅,戚畹持兵,歷來為正直之士不齒,國之動盪,亦多本於此。是以昔者長平侯衛氏神勇忠謹,猶見詬于太史公,而況臣才德全喪乎?今邊郡暫甯,陛下宜拔賢良,更守備,內外上下一心,方可使山河帶礪,國得永寧。臣亦發斑而白,齒折而落,年老體衰,素多寢病。久居塞外,望來鴻去雁,聽楊柳梅花,不可不嗟歎心動矣。唯願陛下再施雨露天恩,使臣不但得生入玉門關,更可望至酒泉郡,終身服事于天子輦彀之下,則臣心無所抱憾矣。今者再向陛下俯首叩請掛甲還林事,使臣以得享天年,壽終神京,此其三。 「唯此三項,皆出於臣之肺腑本心,捫血叩報于皇帝陛下。願聖主體察恩允,臣萬死不得報陛下厚重天恩。臣顧思林再拜稽首。」 顧思林這封奏呈寫得尚算言辭懇切,只是叫陳謹扯著一副尖細嗓子,拐彎抹角讀出,不免有些陰陽怪調,不倫不類。站在下首的一個禦史不由掩袖偷笑,忽覺一道冰冷目光投來,舉首一看,卻是太子,登時驚出一身汗來,忙收斂神色,隨著眾人點頭稱是。 皇帝道:「諸位臣工都聽見了。自從上月始,從禦史台至省部裡一片風言亂語。顧尚書是朕之股肱,國之砥柱。頂罡風,冒戟雨,捨身奮戰於疆場,爾等才得這清平世界,才能飽食無事,成天塗寫這些昏昧狂悖之言,污蔑忠良,究竟是誰通敵賣國?正是爾等!」愈往後說,情辭愈烈。定權立在下首,冷冷傾聽,向顧思林望去,卻見他引袖悄悄拭了一把眼角。 皇帝發作,底下的眾臣一時愣住。不過片刻,一禦史出列朗聲回答道:「陛下這話,臣絕不敢認同。就算無通敵情事,淩河一役指揮失當,總是顧尚書自己承認的。國朝預計此戰兩月,至多三月便可結束,從去冬伊始,陸陸續續竟打了十一月還多。這八個月以來,多耗費的內帑,多傷亡的將士,李尚書、黃侍郎二位總是清楚的吧?這等嚴重失職,陛下不降罪已屬天恩浩蕩。臣下等不過說了兩句實話,怎就變成狂悖小人了?」 皇帝未及聽完,已氣得面色發白,手指著那禦史怒道:「朝殿之上,竟敢如此咆哮,你等眼裡還有沒有王法?」禦史強項道:「陛下說臣咆哮公堂,這個臣也不服。朝堂之上,本是眾臣有事論事、有理說理處,此處不說,臣等還能到何處去說?臣愚鈍,有話講錯了,還請陛下明示。」皇帝咬牙道:「你們哪裡愚鈍,你們是聰明得太過了。來人,將他……」話未說完,旁邊一個緋袍官員已經站出道:「陛下,祖宗家法,言者無罪。」言者正是他方才提及的戶部侍郎黃興。皇帝一愣,接著道:「將他給朕叉下去!」那禦史也不待金吾上前,朝皇帝深深一揖,便振袖揚長而去。 皇帝不發作方好,一旦發作,底下幾個本來不作聲的烏台官員,也都跳將出來,一言一語,或說顧思林確有瀆職之嫌;或說將軍確已年老,身體又不好;或說將軍一片赤誠,陛下應當體諒。總之一語,請陛下恩准將軍的奏呈。話音未落,又有幾人站出,道將軍不過自省過分,表上皆是謙辭,陛下及列位怎可當真?行兵作戰,本就要據實,前方的戰勢如何,怎是能夠預先算計好的?若是先就算好,無知小兒不也能夠為將?此時將軍若是被換下,豈不是正遂了虜寇心意?卻不知有多少魑魅魍魎要掩口葫蘆。又有人駁道,國朝賢將不少,就是現在長州的幾個副將,也可獨當一面,為何定要將軍帶病上前?況且虜寇敗北,一時半刻聚集不起來,不趁此時趕緊換防,叫新將熟悉邊事及屬下,日後再有戰事,將軍又病,那可如何?先前那人立刻反唇相譏道,虜寇是已破了,破了就可以將將軍撇至一旁,這不是要人指責陛下行烹狗藏弓之事又是什麼?被駁的人急了,大叫道什麼叫要烹狗,這不是將軍自請掛印的嗎? 話說到這個份上,那椅子便是如漆似膠,顧思林也坐不住了。慢慢撐著扶手站起,走至大殿之中,跪倒泣道:「陛下,臣確實身心俱疲,不敢戀棧,還請陛下恤憫。陛下若不恩允,臣還有何面目立於眾人之前?臣有死而已。」一時間吵嘴的也停了下來,偷眼觀望二人。 他兩行老淚,已不能順頰而下,卻是緣著顴畔褶皺,向耳邊橫淌,皇帝歎了口氣,默默轉頭,看了定權一眼,問道:「太子怎麼說?」定權在一旁冷眼觀看許久,略笑了笑,道:「臣不敢妄言。」皇帝道:「你是儲君,只管站在那裡瞧著臣工爭吵,算怎麼回事?你心裡想的,說出來便是,有什麼妄不妄言的?」定權躬身答了聲「是」,方問道:「顧尚書方過知天命之年,何言一『老』字?尚書既慕先賢,亦必知『老當益壯』一語,昔者廉頗奔魏、李廣難封,猶知勉勵加餐,拒秦擊胡事。何況尚書身逢明時聖主,信任重用,怎可不思竭力報效,再起振奮,一舉族滅虜寇,反因些微無據流言,便說出這些思退懷隱、明哲保身的話來?此舉不是要盡陷聖明天子、滿朝文武於不義嗎?」 滿朝安靜了片刻,才聞皇帝笑道:「太子的話,顧尚書可聽清楚了?」顧思林頓首答道:「殿下所責,臣並不敢強辯。只是臣在本奏中所陳之情,也請殿下明察。」 定權方欲再言,便聞皇帝微微咳了咳,沉吟道:「太子說的是正大道理,尚書的苦衷朕也不能不察。朕看不如這樣,顧尚書也不必過於急切,待先安心將病養好,再談此事不遲。長州那邊,就暫且委派個人過去,協助看管幾日,等尚書身子大安了,再作商議。這樣折中,尚書如再推辭,就實在是不察朕的心意了。」 顧思林伏跪在地,似乎微一顫抖,半晌才叩首,喑啞了聲音,「陛下體恤入微,臣謝恩。」定權此時方知皇帝問話的本意,雖不回首,卻也似可看見齊王面上的冷笑。他默默閉上了眼睛,便覺天旋地轉。定下神來再看時,顧思林已經低頭坐回了原位,一手按著膝蓋,手上青筋暴疊,虎口和指節皆是承弓磨出的重繭;再望向高高上坐的皇帝,只可見一身朱色朝服,難辨他臉上神情,胸臆間一陣發脹,只想作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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