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鶴唳華亭 | 上頁 下頁
二八


  定權以手加額,只覺掌心已經涼透,停了半晌,方道:「這童謠不是新近作的,先帝在位時,便已經有了,細算起來,比你我的歲數還都要大些——你可知道先帝最初的儲君為誰?」許昌平答道:「是恭懷太子,薨于竟顯七年。」定權道:「不錯。那麼後事呢?」許昌平道:「甯王,即今上賢德,被立為嗣君。」定權道:「也不錯。今上是皇初十年被立為嗣君的,和竟顯七年足足隔了十一年。主簿知這其間又出了什麼事嗎?」許昌平沉默半晌,答道:「竟顯七年,臣還未生,詳盡情事,臣並不清楚。」

  定權望他良久,歎道:「主簿博古知今,說不清楚這是敷衍虛話。雖然為臣子者,當為君父諱,但此處只你我二人,言不宣三口,主簿姑妄言之。」許昌平這才拱手道:「臣遵旨——臣聞說,只是聞說,恭懷太子既歿,先帝悲慟,次年遂改元皇初。國本已殤,甯肅二王起而奪嫡。皇初四年,肅王坐罪廢黜,後又賜死。先帝卻不知何意,直到崩前一年才以甯王為嫡,是為今上。」定權道:「主簿心中全都明白,為何還聽不出這歌中隱射?我問你,恭懷太子諱何,今上諱何,肅王又叫什麼名字?」

  許昌平拱手答道:「恭懷太子諱鉉,今上諱鑒,肅王諱鐸。」定權點頭道:「你知道肅王何以坐罪,今上何以得嫡,孝敬皇后的家門又是什麼?」他已經提示至此,許昌平將前後之事略作串聯,突然醒悟,這才明白此招式陰損刻毒,忙問道:「殿下,這是何人所為?」定權搖首道:「我也不知。不知是誰,翻起了這陳年舊事,只怕必是欲死我而後快了。」望了足下半晌,方又道,「不管是何人,都是一樣。原來彈劾一事,不過是個楔子,立相一事,依舊於事無補。真正作手,都還沒有使出來呢。」

  許昌平遲疑片刻,問道:「殿下心中是怎麼打算的?」定權搖首道:「國舅是萬萬不能捲進去的,這一點,想必你心裡也清楚得很。明日宮中設宴,陛下叫我去請將軍,現在看來,將軍去不得,先叫他稱病吧。一時回不了長州無妨,但定要全身而退。我來,就是告訴你一聲,其後朝堂,雲譎波詭,是沉是浮,你都要冷眼觀察。主簿是詹府的人,位階又不高,料想他人不至生疑。或者本宮到時還要仰仗主簿精明,亦未可知。」許昌平沉默了半晌方道:「臣省得了。臣定當智竭駑鈍,盡忠王事。」定權點點頭道:「如此便好。有一份名單,我晚間差人送來給你,你權衡輕重而後施行吧。」他雖輕描淡寫,所言卻是極重大事,許昌平見他行走出去的步子都微有趔趄,回想起那首謠歌,始覺一股冷氣,沿著脊柱直下足底,不由莫名打了個寒噤。

  天近傍晚,定權還宮後先命人備熱湯,沐浴更衣。又吩咐于後苑設宴,請諸妃參與,見眾人皆已齊聚,方笑道:「八月節就要到了,按說一家人是要一處過的。只是後日宮中有宴,本宮就先提至今日來,咱們在家裡先過了再說。」太子無正妃,庶妃們自然沒有伴侶出席宮宴的資格,是以他在中秋與諸妃共宴,尚屬首次。他既然笑語晏晏,比尋常分外肯假以辭色,諸妃自然也紛紛承歡勸飲,席上霎時一片燕語鶯聲。定權來者不拒,將各人敬酒一一飲罷,這才環顧笑道:「顧娘子的酒呢?我還沒有喝到呢。」阿寶靜靜坐在下側,見定權今日言談舉止,已經暗生疑惑,見點到自己,便捧起面前酒盞,起身行至他案前,禱祝道:「妾恭祝殿下吉祥安康,福壽綿長。」這賀詞既陳且俗,定權看了她一眼,笑著接過了卮酒,仰頭飲盡。

  一輪明月已上,晴空無雲,雖未至望,卻已盡顯圓滿之態。皎皎清輝,漫天投射,照得水榭周圍狀同白晝。定權抬首望天,皺眉詢問:「夜已經這麼深了,何不點燈?要讓本宮和眾位娘子摸黑行樂嗎?」因為上回夜宴把燈被他斥責過,宮人此次牢記教訓,並未安排燈火。此刻他醉眼迷離,又作此語,只得自認晦氣,將燭火燈籠絡繹搬來,鋪陳在四周。定權方笑道:「這樣熱熱鬧鬧的好,才像個過節的樣子。諸位娘子說是不是?」他心情似頗為舒暢,眾妃自然連連附和。定權笑道:「秉燭夜遊,燈下賞花,是第一樁風流情事。諸位娘子也不要喝悶酒,我與你們行個酒令。」眾妃皆出自名門,何嘗會行什麼酒令?尷尬地互看了兩眼,良娣謝氏方才小心笑道:「殿下,臣妾等才疏學淺,於此道並不通曉。」定權乜了她一眼,也不怪罪,笑道:「諸位娘子掃興,罰你們各浮一白。」

  眾妃一一飲盡杯中酒,定權偏頭思忖道:「既不能行令,那本宮就出個謎題你們來猜如何?」諸妃聞言大感興趣,紛紛拍手,一陣鬧嚷後,笑待定權出題。定權把持手中金甌,略想了想道:「今日本宮出門去,行過京中一高官門前,看見那幅情景,正合前人兩句詩,曰:禦史府中烏夜啼,廷尉門前雀欲棲。追求原委,才知他忤逆聖意,為眾人所不齒。本宮這謎面便是『門可羅雀』四個字。你們射個《左氏》裡的句子,猜得對了,本宮……我有重賞。」

  眾妃面面相覷,一部《左傳》,浩浩渺渺,雖然有讀過的,一時間誰又能想起哪一句便應了這個謎面?囁嚅半日,無一人能答。定權皺眉道:「令也不行,謎也不猜,邀你們來有何益?」他似是中酒,一時也無人答話。定權等了半晌,踉蹌起身,執卮酒走到阿寶面前,問道:「你也猜不出來嗎?」阿寶低聲答道:「妾答不出來。」定權將一手按在她肩上,笑道:「她們答不出,我信;你答不出來,我卻不信。顧娘子,你又何必瞞我呢?」

  阿寶道:「妾是當真不知,不敢有意隱瞞。」定權笑笑,扳起她的下頜道:「你猜不出,便認罰好了。」說罷將手中金甌湊近阿寶唇邊,將杯中酒強自灌下。阿寶揚手去擋,小半入口,大半潑灑出去,一條石榴裙,被濺染得酒漬斑斑。定權怒道:「你敢欺君,你說不說?」他似乎醉得厲害,謝良娣歎氣對阿寶道:「你如果知道,就說出來吧,哪怕說得不對呢。」阿寶只得低聲道:「妾讀書不多,胡亂猜猜,猜錯了殿下和娘子勿怪。」謝良娣催促道:「你說就是,沒人怪你。」阿寶道:「妾想,可是一句『是寡人之過也』?」

  定權愣了半日,謝良娣賠笑問道:「殿下,她說的可是?」定權笑道:「不意天下英雄,竟盡入吾彀中。」眾人尚不解何意,他已又笑道,「今日蟾宮折桂,顧娘子是魁首。說過答中有賞,那麼賞你什麼好呢?」一手挽起阿寶,連句避席的叮囑都沒有,便拖著她揚長而去。

  §第二十章 繩直規圓

  為避中秋,八月十四日,皇太子當入東宮交窗課,聽筵講。但此日宋飛白和齊趙二王多等了大半個時辰,也不見太子身影,筵講只得作罷。定棠、定楷相攜出宮,陳謹正攜著一路內臣宮人在絡繹搬送燈具、食器、屏風等器物,預備中秋夜宴,看見他們,連忙退立道邊。定棠笑問道:「陳常侍,明日的東西可都準備好了?」陳謹垂手賠笑道:「二殿下放心,這就是最後一趟了。」定棠讚揚道:「常侍辦事,沒有叫人不放心的。」陳謹笑道:「這是臣的本分,二殿下這話要折殺臣。」二人閒聊,定楷隨意看了看女官手中所捧食盒,漫不經心道:「我記得陛下說過,將軍最喜歡宮中的桂花餅——常侍不要忘了預備些。」陳謹笑道:「五殿下真是仁孝好記性,只是明晚的宴,將軍來不了了。」定楷詫異問道:「為什麼?就是要走也要過了節罷?」

  陳謹答道:「沒有要走的事,是前日陛下吩咐太子殿下親自去請將軍,殿下去了才知道,將軍已經病了有五六日了。陛下得知,一面忙派了太醫過去,一面又將殿下好一頓斥責,說他做儲君的,國之股肱病了都不知道;做外甥的,嫡親舅舅病了都不知道。還問他鎮日都做些什麼去了。」定楷看了定棠一眼,見他只是聆聽,並不發問,便又問道:「是什麼病?要緊不要緊?」陳謹道:「臣聽太醫們回奏陛下,大概是近來變天,舊疾又復發了。」定棠點點頭,道:「五弟只顧自己口舌,耽擱常侍半天工夫,常侍快去吧。」陳謹揉眉搡眼,滿臉堆笑道:「二殿下說這話,臣可是死罪。」

  待一行人走遠,定楷蹙眉問道:「顧思林有什麼舊疾?」定棠背手前行,道:「他哪裡是舊疾復發,他這是新病,病得還真是當時。」定楷道:「什麼病?」定棠笑道:「什麼病?自然是變天的病。」定楷不解道:「哥哥說些什麼?他生病的事情,哥哥一早就知道了?」定棠看看身後,斥道:「你們不必跟著,我和趙王自行就是。」隨侍唯唯停步,定棠方道:「钜鐵融,鳳鳥出。此歌五弟聽說過否?」定楷點頭道:「我好像聽府中有下人吟唱過,這又怎麼了?」定棠笑道:「沒有什麼特別,但也足夠沉醉東風了。」定楷思忖道:「哥哥,這唱的到底是什麼意思?」定棠道:「你還小,其間的事不要多問。明天等著看好戲便是。」定楷順從地點頭,不再追問。

  及中秋當日,定權雖一門心思只想躲開皇帝,卻也心知肚明終究是躲避不過去,到底還是延挨到酉時末入宮。齊趙二王早已于晏安宮中等候,皇后隨後也嚴妝駕臨。帝后二人說話,齊趙二王說話,定權索性低頭坐著,一語不發。忽聞皇帝問道:「太子昨天沒有出席筵講?」定權一愣,起身答道:「是。」皇帝問道:「為何?」定權遲疑道:「臣……」一時編造不出合適情由,索性便照實答道:「臣睡過頭了。」皇帝皺眉哼了一聲道:「你是愈大愈不成話,盧世瑜要是還在,看你敢這麼胡來嗎?」定權也不分辯,垂頭應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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