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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許昌平頓首道:「殿下為君,必為明君。臣為明君死,死有榮焉。殿下意既已決,則亦請早作謀略。」

  他又提及前事,定權搖頭道:「你們促狹文人,一向把將軍稱作大司馬,也是因為他還掛著樞部尚書的頭銜,可是他不涉部務已經十多年了,樞部的事務根本無由置喙。他也領過京營,只是年深月久,其間早有更迭。我的名聲在朝中固然不好,但有些罪名,確屬冤屈。」

  他前事固有試探之意,但亦不失坦蕩接納之心,然而涉及此事,卻依舊半分不肯改口。許昌平亦知結交未深,不可強求,只得點頭叩首道:「臣願不恥卑鄙,竭涓埃以忠王事。」

  定權伸手挽他,神情似有幾分傷感,道:「願主簿待我,能如盧先生一般。」許昌平聞此言,已半起身,又跪了下去,以額觸掌,良久不起。

  §第十二章 胡為不歸

  定權返回西苑時,天已全黑,遂與阿寶同乘而行。阿寶見他一語不發,與下午的形容迥異,也便低頭緘口,漫不經心地搖盪著手中花枝。定權閉目良久,回過神來,睜眼看見她頭上發旋,頗覺可愛,不由伸手去摸,她卻如飛般將頭偏到了一旁。定權望著她,目光漸漸冷卻了下來。阿寶亦察覺出自己的失態,偷偷看了他一眼,不敢再多動作。

  二人一路相對無語,同至宮門之前,忽見車外光影透簾,連忙甩開帷幕下車,這才看見西苑宮門外已經守了一層人,皆提著「大內」字樣的燈籠等候在外。不及詢問,周循便已經急急奔了下來,嘴中叨念道:「殿下怎麼才回來?康寧殿陳常侍,已在此處等了殿下半日了。」

  皇帝的近侍陳謹果然站立在人群之首。他親自出宮時不多,定權心知必有不尋常事,不免躊躇。陳謹也看見了他,連忙上前匆匆施過禮,道:「臣來傳陛下的旨意。」定權方想跪拜,又聽他催道,「殿下不必行禮了,是陛下口敕,請殿下入宮的。」定權問道:「此刻?」陳謹答道:「此刻。」定權皺眉道:「看這時辰,怕宮門已下鑰了罷?」陳謹道:「陛下有旨,留門等候太子殿下。」

  事體被他說得如此嚴重急迫,定權自然不敢怠慢,但知道陳謹素日與中宮藩王皆過從甚密,何況此刻又無黃紙,轉念一想,又問道:「陳常侍可知陛下宣詔為公為私,本宮也好更衣。」陳謹道:「這個臣並不知曉,只是傳旨而已,旨意緊急,還請殿下速移玉趾。」定權愈發疑心,推脫道:「還要再煩常侍稍待,我去換過衣服便騎馬過去,不衫不履,怎好見駕?」陳謹見他身上打扮,著實不成體統,亦不好多作阻攔,只好應道:「是,還請殿下儘快。」定權吩咐周循道:「叫人去換馬。」周循一面答應,便隨他一道走進,甩下陳謹一干人仍然站在門邊,面面相覷也無話可說。

  阿寶方服侍定權脫下布衣,換上錦袍,便聞周循進來回報導:「殿下,馬已換好了。」定權揮手令她退出,自己結束了衣帶。周循蹲下為他著履,問道:「殿下穿這一身進宮?」定權道:「現下還不知出了何事,大夜間穿什麼公服?」周循又問道:「殿下今日也帶她出去了?」定權蹙眉道:「你何必明知故問?」周循搖頭道:「殿下又何苦費這個心?若真是有疑,逐出去便是了。」定權道:「你懂什麼?叫你的人依舊看好了她。」周循道:「臣是怕又弄出前頭那樣的事情來,殿下千萬不可再蹈覆轍。」定權不耐煩道:「我心裡明白,你又何必再多口?」周循遲疑了半晌,終是開口道:「殿下的心思,臣還是知道一二的,不過是為了她的……」見定權陡然變了臉色,一雙瞳仁滿是刻毒地望向自己,也自悔失言,道:「臣都是為了殿下。」定權呆了片刻,道:「罷了,走吧,若我明晨還不回來,你就去找王慎。」說罷起身出門,告知陳謹一聲,帶了幾個侍衛,翻鞍認鐙,策馬疾馳而去。

  西苑距離大內不過三五裡,然直到永安門外看見了早已守候在此不住張望的王慎,定權方安下心來。王慎趕上前,也不及行禮,扯住定權便向晏安宮走,不等他問話,便先行埋怨道:「殿下怎麼這時候才到?兩位親王已在裡頭一兩個時辰了。」定權見他焦急,問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王慎低聲道:「陛下今日傍晚突然暈過去了。」定權大驚,催問道:「現下是什麼情形?」王慎道:「還不曾醒過來。」定權忽覺一身筋骨都酸倒了一般,兩太陽穴處突突直跳,未及多想,又急忙問道:「幾時的事?怎麼回事?」王慎道:「還是向來的喘症,這幾年榮養得稍安。前幾日變天時又犯過一遭,見無大礙,便又撂開了。今日看了前方軍報,不知怎的忽然又發作起來,一時喘不上氣,急著叫殿下和二王都進宮來。這大概是申時末酉時初的事情,二王即傳即到,這關竅上殿下竟不知何處去了。」

  定權忽而收住腳步,上下打量他一番,冷笑道:「難怪陛下前些日子說,邊事艱難,今年端五之日宮中不宴。王常侍,本宮今日去了何處,他人不知,常侍也不知道?還有陛下前日的病,究竟是誰教瞞住了的,我這個太子竟然一言片語都沒有聽到?枉我幼時還尊過常侍一聲阿公,阿公眼裡卻早沒了我罷?」他如此言語,王慎也微覺難過,分解道:「殿下,臣有罪,只是臣也沒有辦法,如今陳謹才是……」定權不等他說完,提腳匆匆而去。王慎歎了口氣,也急忙追了上去。

  及至晏安宮東殿的暖閣,皇后和齊趙二王果已在內,周圍太醫院的人站立一堂,所幸局面還不算如何混亂。皇后見定權進來,忙起身問道:「太子來了?」定權草草施禮道:「臣來遲了,還請殿下恕罪。」一面說著,一面已經快步走到榻前,見皇帝臉色青白難看,急問太醫院院使道:「現下如何了?」院使回頭望了皇后一眼,見她點頭首肯,方回答道:「陛下四肢逆冷,舌苔薄滑,脈息浮亂且緊,正是痰厥的症象。只是請殿下放心,陛下只是舊疾未愈,一時氣逆上沖,雖險卻不危。」定權一雙手早已涼透,極力穩住心神,起身親自給皇帝兩手把過脈,才又問道:「何時可以蘇醒?」院使答道:「已有近兩個時辰了,既慢慢穩下來,就快了。」定權這才點頭道:「知道了。」又看看二王,歎氣道,「看來今日果真是凶日。」二人附和了一聲,定權又問:「到底是什麼軍報?」定棠道:「這個臣等也不知,想來不是捷報便是了。」他語氣似有譏諷,幾人話不投機,也便不再說話。各懷著各的心思,據守於殿中。

  近亥時時,皇帝終於蘇醒,隨即便是一陣喘促。皇后忙吩咐御醫上前,且捶且揉,一番折騰,終於引他咳出一口痰來,人方平靜下來。皇帝略略仰頭,有四顧之意,問道:「太子在嗎?」定權忙趨前道:「臣在這裡。」見皇帝竟是一臉焦急情態,雖明知他不過是擔憂自己不在眼前,臨事時難以挾制,但記憶中父親如此對自己假以辭色,卻終究是鮮有的,心中到底有些岑岑,又回答道:「爹爹,我在這裡。」皇帝點點頭,便又閉上了眼睛,片刻後又道:「哥哥兒和五哥兒先回去,有太子守著就夠了。」

  皇后母子三人互看了一眼,定棠方想開口,皇后已向他傳遞眼色道:「陛下要靜養,你們先回去吧。只是勞動太子了,和我同守一夜吧。」定權聽了皇帝一番話,方有些鬆動的心底又是一片冰涼,勉強回答道:「這本是臣分內的事情,臣愚鈍,不能分君父之憂,已是天大的罪過。皇后殿下這麼說,臣便再無可立足之地了。」皇后笑道:「這是我的話說得不周到。」定棠退到殿門口,聽見這話,朝定楷撇了撇嘴。定楷看見,也不說話,微微一笑便出去了。

  皇帝的呼吸之聲漸趨平和,定權見御醫送上煎好的湯藥,問道:「用的什麼方子?」御醫答道:「法半夏、紫蘇子各三錢,茯苓、白芥子、蒼術、厚朴各二錢,陳皮錢八,甘草錢半。」這不過是化痰降氣的尋常藥方,定權點頭,忖度著皇帝的病情確實應無大礙。從御醫手中接過藥碗,端起來嘗了兩口,這才親自送到皇帝帳前,令宮人攙扶皇帝起身,依榻半跪著一匙一匙服侍皇帝吃藥。他鮮少與皇帝如此接近,此刻只覺得渾身無一處自然自在,端著藥盞的手也止不住微微發抖。見皇帝唇下髭須已現斑白之色,大概是藥味苦楚,嘴角微微下垂,鼻翼嘴角上便扯出了兩道深深的騰蛇紋。他年未五旬,正是春秋鼎盛之時,素日養尊處優,面容竟顯如此滄桑之態,卻是定權無法理解的。榻上這個半老之人於他而言,究竟是君是父,他也是一向想不明白的。還有母親,她病的時候自己年紀還小,並沒有親自侍奉過她一次湯藥,這是他身為人子最大的遺憾,而且永遠都無法彌補了。

  皇帝一直望著太子,此刻才微微笑道:「太子的手怎麼了?連個藥盞都端不穩,朕今日果真不祥,如何放心你來端國家的法器?」定權思念先母,心中本來難過,此刻懶得遮掩,索性順水推舟哭了出來,道:「臣不孝,臣死罪,日日定省,竟連陛下抱恙都未覺察。天幸禦體康和,否則臣萬死不足以謝天下。」皇帝輕輕一笑道:「太子近來愛哭得很。」皇后在一旁笑道:「太子純孝,所以如此。」皇帝點頭道:「正是。」既吃完了藥,又漱過口,這才重新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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