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鶴唳華亭 | 上頁 下頁
一四


  阿寶背對著他,瞧不見他臉上神色,只覺這幾句話的語氣頗為平淡,心中卻突然惶然,不知應當如何應對。又聞他道:「那人去了,這西府上下都忙不迭地同她撇清,只有你還能說出『心中有情』這幾個字來。我這幾日總在想,你這人若非真有兩分癡氣,便是城府太深了——到底是哪一樣呢?」阿寶回首欲語,定權執著她的肩膀將她扳了回去,阻止道:「你不必多說。能從嘴裡說出來的,不是人心,也不是實情,我從來不會相信。有些事情,是要日子久了才知道的。你究竟是什麼人,我到時自然認得出來。」低頭看看她的脊背,新傷疊著舊傷,她人又瘦得可憐,一道細細的脊骨,如孩童般突起——也是一株新梨易折的花枝。他的手指有了淡淡的嫌惡和淡淡的憐憫。隨手在她衣領上拭盡了指上殘餘藥膏,他吩咐道:「把衣服穿好吧。」又將幾上的瓷盒一併遞到她手中。阿寶低聲答謝道:「謝殿下。」

  定權嘲諷般譏笑一聲,道:「阿寶阿寶,你便是這名字起壞了。在這世上,誰人會當你如珍似寶?」阿寶低聲道:「我娘便是。」定權冷笑道:「你娘不是早已經死了嗎?」見她的嘴角不住發抖,滿面皆是遮掩不住的痛楚與忿恨,又笑道:「我知道你心中恨我,可恨我的人太多了,憑你又能夠如何?」他瞬間已變了幾回臉,阿寶只覺得洩氣,垂頭答道:「不是。」定權擺手道:「你回去吧,再給你幾日假,等好了依舊到報本宮來服侍。」阿寶答應了一聲,手撐著地面咬牙站起身來,終究是忍不住道:「妾還是不明白。」定權已經轉過了臉去,手中拈著那柄梳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妝台,冷冷問道:「你想明白什麼?」

  沿著遊廊走,到轉角處,抬頭便可以看到雲在遮月,花枝沙沙亂搖,簷角上的風鈴也叮咚作響。晚風和暖,靖寧二年的春天已經到了深處。

  §第十章 桃李不言

  太子給的那半盒藥膏,阿寶並沒有使用。又過了十來日,傷處也便漸漸平復。起身沐浴的那個下午,天色欠佳,剛剛過了申時,便昏黃了下來,室內更是已經如同黃昏一般。可是和著木桶內騰騰蒸起的水汽,使人覺得又熨帖又安然,仿佛身處安詳好夢中。阿寶替換了上下衣衫,將頭髮細細綰起,這才覺得清朗如再世為人。然而一出屋門,顧見熟悉的縵回廊腰,心頭又莫名惆悵。她雖然一萬分地不想動作,依然還是強迫著自己一步步朝著報本宮的方向徑直走去。

  人生於世,誰也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或許可轉,但命卻永不能改變。她一個卑賤奴子不能,他一個天潢貴胄也不能。所有該來的,他們都躲避不開;所有該走的,他們也都挽留不住。只有日復一日再收拾起殘勇,面對迎面而來的日復一日。

  是西苑內侍總管周循差遣手下的黃門前來通知她的,要求她痊癒之後,依舊去正殿當值,一切例子皆比照從前。這必定是太子的令旨。

  閣內的一幾一案皆如從前,環繞的卻是幾張新臉孔,素日那些認識的人,竟然一個也沒有看見。大概以後也不會看見了,這麼說來,在此時此地,他竟然也成了自己的故人——她側眸望望窗外,于季春時節投下濃密花影的一樹海棠,花早落盡,葉片也開始微微發紅,春來春去,緣展緣收,不過如此這般。

  故人直到傍晚才還宮,臉上略略帶些疲憊的意態,徑直從她身邊走過,至架前翻動奩盒,尋了半日才抽出兩卷字帖,吩咐道:「命人送到趙王府上去。」大約都是新人,周圍霎時無人應聲,阿寶只得走上前去從他手中接過,這才有暇察覺他今日的裝束與平素有大不同。他雖向來修邊幅,卻也向來愛好清爽,私服多用玄朱紫青一類素色。眼下他卻戴著一頂水晶鑲金三梁冠,橫綰金簪,兩頭垂下長長的朱紅纓珞,著大紅色織金錦袍,約束禦仙花九排方金帶,連一張面孔都似被這一身靡豔襯得多了兩分血色,只是靠近時聞見他袍袖間氣味,才發覺不過是薄酒之功。阿寶從未見過他如此裝飾,頗有新鮮感,及至接納字帖時見他手上竟還戴了一枚金鑲寶指環,更是暗暗好笑,不由悄悄抿了抿嘴。定權交代完畢,轉身入內室,再現身的時候,已經換作了平常的家居打扮。

  他在書案前坐下,接過阿寶捧來的茶,啜了一口,才皺眉問道:「好笑什麼?」既然沒有被他抓到現行,阿寶拒不承認道:「沒有。」定權橫了她一眼,突然不懷好意地點點頭道:「你去將架上那本磁青皮的冊子取過來。」阿寶答應著走過去,將架上橫放的一本書冊交至定權手中,書做蝴蝶裝幀,並無題名,似是用得古舊了,四角已經磨得微微泛白。定權隨手揭開,道:「過來。從今日起,本宮來教你寫字。」他突然重提舊話,阿寶連忙推辭道:「妾不敢。」定權笑道:「你去京中打聽打聽,多少權貴想求本宮一字而不得,本宮竟教不起你一個小姑娘了不成?」阿寶道:「妾並非此意,只是妾資質駑鈍,深怕辜負了殿下。」定權道:「你也不必怕辜負,這是我無聊,我們不當事業,只當個消遣。」

  他和顏悅色,阿寶心下雖存疑惑,卻也不敢再做違拗,便走上前去。查看他手中字帖,正翻到錄前人杜樊川的一首七絕《贈別》,清雅華麗,頗似定權的字體,唯筆力尚嫌不足,疑是早年所書。定權問道:「以前讀過這詩嗎?」阿寶點了點頭道:「讀過的。」定權道:「你自己先寫一遍罷。」說罷揀起一支筆遞給她,偏頭在一旁看著她謄寫了一遍,不置可否,只是扳著她的手指,幫她重新把好了筆,教給她握筆用力的門徑,讓她又寫了幾份,細細檢驗,感歎道:「這也不是一日之功,你拿著這冊子回去,閒暇時候好好練練,過幾日我再查看。」想了想,又笑道,「我既信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亦信人心似鐵官法如爐。不如我們約法,若是你寫得好,我就賞你些好東西,若是再沒有長進,也做好受罰的打算,如何?」阿寶不理會他的玩笑,低聲答了一句:「是。」將字帖接了過來。

  及至晚間,定權從屜中取出日前那封密告的信函,又仔細地對照日間阿寶所抄的「蔻」和「珠」二字,見她行文走筆之間,雖似頗隱瞞了些筆力,卻與原件並無半分相類之處,這才將那信函又收了起來,輕輕歎了口氣。

  京中的天氣,已經連陰了數日,連昨日皇后的千秋壽誕,也不曾開晴。成日油然興雲,卻偏不沛然作雨,總使人心存牽掛,不知出行是否應當攜帶雨具。當然這只是對於小民而言,京中的貴人們是不會為這種事情煩惱的,他們另有自己煩惱的內容。趙王蕭定楷坐在府中書齋內,洗淨了手,正蹙眉翻看著太子送來的兩卷書帖。他自靖甯元年行元服冠禮後,冊封親王爵位。按著本朝制度,親王冠禮婚姻之後,便該赴封地建府,皇帝的幾個庶子,除去一個最小的,現下皆已離京就藩。因國朝百五十年來,或者中宮無子,便以庶長承祚;或者中宮僅有獨子,便以嫡長繼統,尚無嫡出親王就藩的先例。他和齊王的身份因此尷尬,幾派朝臣們吵嚷了幾次未果,再加上他尚未成婚,便只得按皇帝的說法,容他二人暫以東宮陪讀的身份留居京中。這可以算是他的一樁煩惱。

  他今年尚未滿十六歲,朗眉星目,面貌生得頗類當今中宮,雖未完全長成,未來必是美丈夫無疑,只是右眉角上一道亮白的傷疤,卻難免帶了些破相。這疤痕本是幼時兄弟間打鬧時被太子推倒撞破的,為了這樁官司太子被皇帝處罰,在東宮階前跪了半日,還是皇后出面求情,最後才揭了過去。他年幼時並不覺得如何,長大之後再看,未免偶或心中鬱悶。這也可以算是他的一樁煩惱。

  倒也不全因鬥毆之事,他與這位異母兄長素來並不親善,因此太子當日說要送他書帖,二人也曾有過一番玩笑,今日當真送來時,不免也要多分想法。定楷正在邊思想邊翻看,忽聞門口有人問道:「五弟看什麼看得這麼入迷,門外有客竟也不察?」隨聲入室的是齊王定棠,天氣尚未轉熱,他手中已捏了一把泥金摺扇,扇面上「守成循時」幾個字,是一次他代上勞軍後,皇帝御筆所賜。定楷連忙起身笑道:「臣有失迎迓,還請哥哥勿怪。」定棠用扇子壓了壓他的胳膊,以示阻止道:「這些虛禮做給外人看看也就罷了,兄弟之間又何須如此?」定楷笑問道:「哥哥今日空閒些了嗎?怎麼想到我這裡來了?」

  定棠道:「也沒什麼事情,昨日家宴上人多,沒能說上話,所以今日過來看看你。」隨手翻了翻案上字帖,驚訝道:「此物極難得,你是從何處弄到的?」定楷笑道:「不瞞哥哥,是東府送來的。」定棠皺眉道:「我今日來,正是想說說他。」撩袍坐定後接著說道:「你不覺得三郎最近為人和從前不大同了嗎?往年母后的千秋,總是他老氣橫秋,一人向隅。昨日倒好,換了個人似的,穿得作怪不說,口口聲聲嬢嬢,直聽得我心裡說不出的膩煩。」定楷笑道:「可是昨天母親身邊那群小內人倒是歡喜得很,一個一個躲在簾後看了半天不說,轉身又嘰嘰咕咕,說他那麼打扮,比平日風流嫵媚多了。」見定棠不滿地橫了自己一眼,轉臉正色道,「他是個見機的人,想是非常之時,他不敢再當面違拗陛下了吧。」

  定棠不置可否,向前走了兩步,拎起一幅字帖冷笑一聲道:「說起見機,倒也未必。譬如用這種拙劣手段來離間我們兄弟,打量誰又是癡漢。」定楷笑道:「這是自然,市井小民尚知疏不間親,他即便如此又有何用?」定棠一手按著他肩膀笑道:「我當然知道,不過是白叮囑你一句。」想想又道,「聽說他近日來肅清了東宮。」定楷點頭道:「這也是必定的,我早說過美人計于他無用。他自己生就那副模樣,什麼樣的美人能看在眼裡?當年咱們求著母親,硬送了那些人過去,有哪一個成了氣候?就屬那個陳氏,算稍稍好些,只是這都幾年了,整日傳遞出來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瑣事,不是睡了哪個女人,就是又鬧了什麼意氣,我看反倒是叫他施了美人計了。」定棠撲哧一笑道:「這些事情還是要再作打算的。」定楷問道:「哥哥手中可還有人,或者還要再去請母親幫助?」定棠看他一眼道:「一時沒有了。慢慢再說吧,不管是安插還是拉攏,他身邊總歸是有我們的耳目,你不如也留些心,看看有沒有合適的人物。」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