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鶴唳華亭 | 上頁 下頁
一二


  阿寶手中的梳子停了下來,分辯道:「貴人姊姊,我……」蔻珠搖頭笑道:「我在宮中十多年了,在殿下身邊也有四五年,有些事情看得太多。市恩也罷,邀寵也罷,其他也罷,各人所願,各人所選,不必厚非,無可厚非。便是我自己,不也是這樣過來的嗎?」又道,「今日一別,便永無再見之日。你不要停,我說一個秘密給你聽。」

  她閉上了眼睛,像是說給阿寶,也像是說給自己:「太子妃剛沒了的時候,大約朝廷上的事情也不順心,他常常生氣——他生起氣來很嚇人,沒人敢多勸解。只有我想,大約這是天賜的機緣。當日在宮內,人人都誇讚我的容貌,我也自覺在內書堂讀過幾本書,實在不情願這樣一輩子湮沒深宮。那天夜裡,我和你一樣,孤注一擲,跟著眾人出殿之後又孤身返回。閣內只有他一個人,大約是醉了,蜷在床角一動不動。看見我進來,他問我:『為什麼你們都走了?』我說:『是殿下讓我們都出去的。』他皺了皺眉頭,對我說:『我沒有。』他又說:『你不要走。』」

  她靜靜地講述,阿寶靜靜地傾聽,「我知道那是醉話,可是他一臉的委屈,就跟說的是真的一樣。屋子裡那麼安靜,我聽見自己的心咯噔往下沉了那麼一下,那個時候,我就明白自己的心意已經變了。

  「從前在內書堂讀書,我們私底下悄悄讀過這麼一句詩:人生莫做婦人身,百年苦樂隨他人。我不幸生為女子,在這世間,也只能任人擺佈。可是唯有此心,只屬我一人,我不願去違拗。」

  淺淡的笑意自她的嘴角浮出,她睜開了眼睛,是一雙碧清的妙目,其中瀅然微有淚意,「所以,事到如今,我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遺憾。」

  雙鬟已經綰好,她回過頭來握著阿寶的手,接著說道:「我只是有點不放心他。若只是邀寵,請你多用一份情可好?若還為其他,求你多留一份情可好?」

  阿寶抽出了手,惶恐地搖了搖頭,看見她的神情,又遲疑地點了點頭。

  蔻珠轉過身來,在鏡中左右打量著自己的容顏,笑道:「還是這個樣子——看上去一點也沒有變。」

  阿寶站立廊下目送她遠去,春雨淅瀝,她卻並沒有打傘,除了身上穿的青色衣裳,她什麼也沒有帶走。那青色身影轉過遊廊旁的雪白梨花,便再也看不見了。阿寶能夠想像,她來時也是這樣,青絲,朱顏,好年華,能有什麼改變呢?

  §第九章 白璧瑕瓋

  天子的誠意果然足以感應天地。定權反剪了雙手,立於窗前靜靜看著廷中春雨。雨已綿綿下了數日,如今滿地皆是被打落的桃李花瓣,紅紅白白,襯著茸茸青草,蒼蒼綠苔,煞是新鮮可愛。室內幾案上的青瓷蓮花出香嫋嫋吐出香煙,氤氳散開,混合著濕潤的水汽,沉重地往人衣上跌撞。

  隔著朱窗,他看見周循收起雨具,大約是足底濕滑,從廊下走過的時候打了個趔趄,於是恍惚地想到此人的年紀也大了,難怪會有這麼多事疏忽失察。

  周循進入書房時,定權已經走到案邊,聽他回報道:「殿下,蔻珠死了。」聞者隨手揀過一支狼毫,淡淡回應道:「死便死了,是什麼大事?你如今連受累通報一聲的力氣都捨不得出了嗎?」周循被他搶白了一句,臉漲得通紅道:「臣一時失禮,殿下恕罪。」定權問道:「是怎麼死的?」周循回道:「依著殿下的意思,一直派人守在她家門外,這幾日並不曾見有人往來,她家人也不曾出去過。今晨聽得她家中有哭聲,方知她昨夜在自己房裡一索子吊死了。」

  定權問道:「果真無人?」周循答道:「是。」定權哼了一聲,道:「倒是開脫得乾乾淨淨。」又吩咐道,「從明日開始徹查,一個一個,全都給我審清查明。再有了這樣的事,不要再報我,你也自己預備條索子才是本分。」周循一頭冷汗,忙迭聲答應。定權亦不再理睬他,把筆抿墨,從容寫完了幾行字,交到他手中。周循賠笑道:「殿下的字越發神氣了,這是要藏還是要裱?」定權笑道:「拿出去燒了罷。」說罷信步出閣,留周循一人站立原處,細細查看,不解其意。是一張上好的玉版,堅硬明潤,觸手有聲。紙上五行墨書,光豔照人,正是定權擅長的金錯刀:

  已向季春,感慕兼傷。情不自任,奈何奈何。足下何如,吾哀勞。何賴,愛護時否?足下傾氣力,孰若別時?

  次日逢五,定權一早便去了延祚宮,授業師禮部侍郎宋飛白尚未至,便先入偏殿歇息等候,齊王卻已經早到,少不得和他虛禮兩句,笑道:「哥哥來得早。」定棠答道:「昨夜裡睡不好,索性便早起了些。」定權隨口調笑道:「春色惱人,哥哥所以寤寐思服、輾轉反側的罷?」定棠笑道:「殿下取笑了,如你嫂嫂那般看管,容我為何人輾轉?」略頓了頓,又道,「倒是殿下,鷓鴣夜飛,怕才是應了此情此境,思緒紛亂吧?」見他白了臉色,又添補一句道,「弟婦沒了也快兩年了,我前幾日聽陛下說還是想著再選個新婦的,只是問了一圈,親臣中皆無適齡女,小的太小,只怕殿下還要再等幾年。」定權回轉過顏色,勉強擺手笑道:「誰耐煩等著那些小妹妹長大?——哥哥休提此事,我聽起來便覺得頭疼。」定棠便不再多說,起身笑道:「殿下稍坐,臣失禮,臣去更衣。」定權笑道:「哥哥請便。」

  少頃定楷也入室,見到定權,便向他行了禮,又笑問道:「宋先生還不曾來?倒是少見。」定權笑道:「想是連日大雨,路上泥濘。他府上離得又遠,免不了多走一時半刻。」隨手揀過了定楷帶進來的作業,翻了幾頁,道,「五弟的字倒是長進了不少。」定楷笑道:「滿朝誰人不知殿下的字盡得了盧尚書的真傳,怎麼還會將這稚子塗鴉看在眼中?殿下這必定是在笑話臣。」定權笑道:「敢在我面前這麼說話的,大概也只有你了。我倒是聽說你喜歡今草,我那裡有幾幅好帖,改日叫人給你送過去。」定楷端起一旁茶盞,站起身,撩袍單膝跪地,將茶盞高舉過頭。定權笑道:「這又是哪一出?」定楷正色道:「臣先謝過殿下賞賜,這就算是下了定,殿下可不能再食言。」定權啞然失笑,道:「你在此處胡鬧也就罷了,下次當著陛下的面,可別拉我做搭檔。」二人說話間,有侍者來報宋飛白已經至殿等候,便不再玩笑,一同出去。

  定權午後回到西苑,方進入中門,便見廊下已跪著一排人,皆是平日近身侍奉自己的內臣和內人。周循見到他,苦著臉趨上前道:「殿下,臣正教人查著他們的東西。」定權牽袖擋了個呵欠,點點頭道:「我用過膳要先歇息,就先教他們這麼跪著罷,查出什麼再告訴我。」他一覺頗沉,然而醒來時,卻見周循仍舊苦著臉進來報導:「尚不曾查出什麼來。」定權慢慢抹平衣袖上的折痕,不等人來服侍,自己俯身提上鞋,反詰道:「查不出?那密告的信是哪裡來的?那密告的人又是如何得知的?若真是行動坦蕩,為何不自己過來告訴本宮?為何偏要趁我不在時拐了彎將狀告到你周總管那裡去?看來你周總管在這西苑裡立威立得不淺哪。」他的語氣頗為不善,周循也知他素性善疑,忙跪倒指天道:「臣若是做出了對不起殿下的事情,管教皇天不佑,祖宗不容。」

  定權不耐煩道:「你起來。我又沒說你什麼,你是我家的舊人,我疑誰也疑不到你頭上去,你又多的什麼心?」想想又吩咐道,「既然箱籠裡翻不出什麼憑據,就將素日會寫字的人,和她走得近的人,還有移她進來的人,歷次伴她出去的人,這些都先揀出來,給我仔細打著問,不必怕鬧出人命來。」說著提腳走了,又折回來加了一句,「她這麼多年在本宮的眼皮底下,本宮竟沒有看出半點端倪,她一個人便能做得到?」周循道:「老臣早就勸過殿下……」定權聽這話聽得耳中起繭,憤憤然喝了回去:「你住嘴!」

  待定權重新換過衣服,至暖閣中坐定,冷眼看著周循攜著一干內官,果真依言將諸般訊問用具鋪設了一地。幾個最先被揪扯出的宮人,早已嚇得泣不成聲。接著便是訊者的厲聲呵斥,被訊者的哭告辯解,接著便是笞撻聲、痛呼聲、哭嚷聲響成一片,偶或夾雜著樹頂一兩句間關鶯啼,紛亂不堪。定權望瞭望轉晴天色,只覺面前景象可憎,心下厭惡不已,起身吩咐:「到後苑去。」兩內臣擁著他方行走到廊下,忽聞一個尖厲聲音高聲指認道:「是她,必定是她!」定權不由抬眼望去,一個名為展畫的內人正伸手指向一旁,順著她手指看去,指端便是面色早已經煞白的阿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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