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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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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傾吐了個痛快。天寰撫摸石碑,悠悠道:「帝王家的人,誰沒有把刀在脖子上?國家無非內憂外患,外患被我解決了,便是我消除內憂的時候。你不信我的安排嗎?鄴城我重病被困的時候,曾給你選擇的機會。你選了。你放棄稱朕,中宮就是你永恆的位置。五弟是否當皇太弟?我也給他選擇。我把你說的所有利害都對他說了,而且我說得毫無隱諱。他既然義無反顧……那將來誰也怨不得。說句不祥的話,每當我生死不明,眾人心裡最大的結就是皇儲之位。南北統一後,新生的國家十分脆弱,穩定才是首要。一旦天有不測,因繼位而發生變故,各地的陰謀者登高一呼,皇朝便重新分裂。所以先五弟,後太一,就是目前最佳的選擇。」 話說到了這地步,再談無益。我指著墓地前的那條河說:「據說這條河是始皇帝為了斷絕儒家之脈開挖的。你算是半個法家。秦亡於苛政酷刑,願皇上能善加平衡,取天下後治好天下。」 他笑道:「謝你的提醒。始皇帝從未立皇后,難怪陰陽不合,剛柔不濟。這倒是不如我高明。」 我啐了一口,嗤笑他的自以為是。 天色漸黑,我們找到了孔子的墳墓。墓地樸素雅潔,天寰不過對墓碑拱手,而我跪下行了一個拜師禮,又替太一行了一個禮。殺戮似乎從不存在,人人都在天下大同的禮樂中。 等我叩拜完畢,天寰在光線逐漸變暗的林子裡說:「光華,把這片林子放到心裡面去吧。每當煩悶的時候,就想想這兒。名利榮辱,比起千載春秋,微不足道。這些樹縱然寂寞千年,四季芬芳常青,椒房殿前我們手栽的桂花樹是宮中的樹,比起人心裡的樹林,格局又小了。」 最後一縷陽光灑在方才我們所靠的殘碑上,碑上兩行字:「鳳凰有時棲嘉樹,凡鳥不敢入深林。」 魯地有嘉樹,南方有嘉木。狼煙散盡,正教我重新收拾舊山河。 五月,我們到達京口。晴川歷歷,長江滾滾,京口就和我幼年記憶裡的一樣。 守衛京口的是長孫老將軍,此次他的第一路軍雖然硬仗不多,但所守防線十分之長。從巴陵到壽春,不顧此失彼,能平定民心,確實功不可沒。 老將軍帶領部將在城門口跪迎聖駕,他臉上刀刻般的皺紋增多了。現在人們都把皇帝當成了現實中的神,盡皆匍匐。除了老將軍本人,居然沒有一個敢於抬頭瞻仰天顏的。 「怎麼,到現在建康還沒有拿下來?」天寰微笑,聲音淡遠柔和,不熟悉他的人,卻會覺得可怕。 長孫將軍躊躇片刻,小心回話:「是。蕭植雖然負隅頑抗,但皇太弟兢兢業業地要收服建康王廷。自古以來,沒有以孤城擋住百萬雄師的。如今皇上親自南下督戰,必定捷報在望。」 天寰寫意地望著遠處風物,似乎他不是第一次來到江南,而是故地重遊。他冷冷地問:「這次倒是沒有多少亂民來勤王,你是按照朕所交代的處理的?」 「回皇上,臣全按萬歲神機,或利誘或安撫,各個擊破。這次大戰和上次不同,南朝各地起兵勤王者只有區區幾路,臣不費力便壓了下去。建康城至今沒有得到一路增援。」 天寰又笑了一聲,「此一時,彼一時。這次大戰和幾年前不可同日而語。當時朕染疾,弟負傷,兄弟與敵交錯在河東一路,南朝尚有還手之力。這次呢,朕運籌圓滿,弟攻無不克,三路大軍合擊,天衣無縫。誰還肯為一個蕭植去殉死?民能載舟,也能覆舟。如果說以前南朝人尚不忘炎氏皇朝的餘德,現在難道還念著指鹿為馬的蕭賊不成?蕭植自以為忠勇,卻連三歲小兒都不能騙過。上次大戰,他殺死太子,騙君北狩,處決妃子,狂妄至極。他聽信讒言,自毀長城,使梅樹生在河北的攻勢落空,大敗於北境,斷送自家精銳,已是大罪。求和之後,非但不引咎自裁,還忝居首輔之職不去,繼續獨斷專行,迫害大族。路人切齒憤歎,以國賊比之。他受章德太后拔擢,嶄露頭角。後來卻不知擁立太后嫡系,可見忘恩負義。昏君崩殂,他擅立來歷不明的稚子為帝。發號施令,目中無人。留宿昭陽殿,檢閱先人寶庫。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朕若不替天行道,天必降災於世。」 唉,成者王侯敗者寇。如今天寰怎麼說,大家都認為有理。天寰在上次大戰中和蕭植結怨,本是憋了口氣在心中。說到這裡,天寰俯身,用手掠過長孫將軍的鬢角,語重心長道:「數月不見,將軍又生華髮。朕十四歲奪宮,老將軍就在左右。將軍的白髮,都是為朕所生。損一目,喪一子,也都是為了朕。」 「皇上……」長孫老將軍那般剛強之人,登時淚流滿面。 天寰親切地道:「老將軍莫說,你我君臣,非用言語可相知。新生後輩,縱然如狼似虎,與你這樣數十年如一日的老臣並不可比。朕即日起封你為忠國公,世襲罔替。這次回長安後,畫你真容於紫閣上。朕身後,要把你、已故的薛堅等輩一同配享朕廟。」他用袖子拂過長孫將軍的肩膀,「朕不准你推辭,也不准你謝恩。」 「皇上,臣及子弟肝腦塗地,難報浩蕩皇恩。」長孫老將軍感動涕泣。 我用雙手把他攙扶起來,「將軍莫流淚。將軍一門忠烈,子侄遍及軍中。皇上惦念老臣,自非一日。將軍不忘君臣之情,便是天下幸事。將軍一眼失明,聽聞常用錦絛遮目。我在車馬上現縫製了兩條絛子,送給將軍。」 長孫將軍無言以對,淚都忘了流。他的臣心,為千萬鮮卑人和保守老臣的風向。我和皇帝都知道,新得到千萬座城池,這些舊人,也是無論如何不能失去的。 我笑著問:「將軍,京口乃南朝形勝之地。位高望親之輩,僅次於都城。我既然到了,能否請他們來相見敘舊?」 鳳凰台,南朝歷代行宮所在。帷幕裡積澱著灰塵,好像在為南宮蒙塵恥辱。翠尊上積滿了清晨朝露,好像是為傷亡者哀悼。行宮華麗但毫無生氣。縱然我們住了進去,明堂裡隱隱約約回蕩的還是昔日父皇懷抱下,稚子幼女的嬉戲聲。 宮,只是栽種帝后皇族們的花圃。當花朵萎謝之際,花圃既然點綴琳琅,也是不會有生機的。 我接見南朝舊人,天寰卻不參加。我一個人安心地在長江上的高臺等待,殿堂外江風習習,江聲瀝瀝,江雨霏霏。我心無晴無雨,明朗一片。天下的謎底,引無數英雄沉醉而不知歸路。上天是早就知道的,它並非無動於衷。柔然滅,用雪送之。南朝之平,以花葬之。 我邀請了一百多位留在京口的高級俘虜。實際上,他們被「保護」在家裡,算不得階下囚。 說是受皇后邀請,我也知道這些人是被半強迫來的。陸陸續續到的人們,神態都沉重而警惕。有的竊竊私語,有的戰戰兢兢,有的羞慚靜默,有的怒目相對。還好皇帝沒有來。他不來,是給這些人面子。我傾倒玉壺,紅酒如血淚。我在鴉雀無聲的殿堂中朗聲一笑,問道:「各位,外面那不停叫的鳥是什麼鳥呢?」 兩個貴婦人掩口而笑,一個說:「您到底出嫁久了,連鵓鴣叫都忘了。」 我自飲自斟一杯,「原來是鵓鴣。鵓鴣是不歡迎北方人的,所以才鳴叫如啼?鵓鴣只能使北客憂愁,對於我們南方的人慣聞如不聞。我有時候想:我炎光華算是北朝人,還是南朝人呢?」 無人回答我。我抬了抬手,侍從們將一百多匹鮮豔的絲綢堆放在大廳中間。我笑道:「當時送我去北國和親,算起來已有八九年了。朝廷接受下聘的時候,我母親袁夫人病重,因此打擊而薨逝。我曾發誓不嫁北帝,但命運不由人。人在『天下』這個大屋簷下,不得不權衡利弊,三思而後行。我違背了對母親的誓言,看北軍攻破了故土,我當然不是個孝女。然我也曾有『達則兼濟天下』的誓言,我夢想施展父皇的遺志。所謂的孝,與命運的契機比起來,如何?諸位不用愁眉苦臉,南朝滅了,還有新朝。你們想要像過去一樣,保持榮華地位,守住祖產家業,又有何難?前些年南朝衰敗,皇帝沉湎酒色,有多少人敢於挺身而出?死於諫者,有幾個呢?為國排憂解難者,又有幾個?貴族子弟們,苦吟春宵,爭於小利。饑民凍死在建康街頭。有幾家朱門能把後堂寵婢們拖曳於地的絲綢分給百姓禦寒?不是說父母死後才哭哭啼啼,表達追思,就是忠臣孝子。」 眾人沒有一個說出話來的。我說的是事實。南朝腐朽,豈止皇帝?貴族們的墮落,才是國患的根本。國家少「士」,各自為私,何來安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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