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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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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過那本殘舊的孫子兵法,果然見到父親的印記:嵐暉,又見那泛黃的書頁上,滿是父皇瀟灑端正的細密書法,不禁愣住了。母親曾說父皇以孫子兵法贈給一個半夜警醒的勤勉小侍童。那個孩子,就是眼前的男人?樹葉匍到面子上,我用手輕撫去。我突然願意聽他說下去,即使理智提醒我,應該笑著制止他。 他有些哽咽,眼光冷靜,仿佛充分知道自己要表述的內容:「先帝臨死之時,情況混亂,最終閩王匆匆繼位。其中是非曲折,臣想了多年,臣認為,先帝之死,當然是有人暗害。當今皇帝,也就是你的叔叔,難逃嫌疑。先帝自己也是如此認為的吧?因此才有胡不歸的逃逸,有對謝師傅的囑託。而我,當日只在帷幕後偷聽的孩童。可事隔十多年,我想請問:主謀到底是誰?閩王真有如此大的能力來弑君即位?他性格一貫膽小多疑,毫無定力。大將軍有言:當年在四川,在福州,先帝平亂都曾受過傷,閩王在旁照料,為何那時他都不動手?他的身邊,至今只有醇酒婦人,除了幾個他登基後提拔的小人佞幸,竟沒有一個大臣心腹。謀殺先帝,他左右難道會沒有人出謀劃策,沒有人狠下殺手?南北戰爭那些天的閩王,莫非是換了一副心肝和頭腦?南北戰爭的對象,是少年北帝。他受傷撤退,可是南北戰爭之後,我們卻把山東拱手送給了他。為什麼?朝中人人反對,還都要為先帝報仇。可是您的叔父一意孤行,從那天起,他就喪失了人心。他欠了北帝什麼,又怕什麼?」 我的目光頓時無處安放,父親的死,要不是叔父負責,那還有誰?誰呢,我手裡空,慌亂間隨手翻書,只見四個字為父皇朱筆圈起「上兵伐謀」。我一驚,合上書。我發現梅樹生正在近距離觀察著我,他的眉眼非常坦白,有一股子倔強,似乎非要看到水落石出。我注視他,竟不知自己吐出了幾個字:「我不會信你的。」 我說,我不信他。我為何不信他?我與他經緯分明,我與他錯過了一個時代。他忠實于南朝,也許是忠於父親的,但我心裡沒有南朝單獨的位置,而現在代替父親的人,是天寰。 我搖頭,梅樹生不該對我說這些話。可是他仰天一笑,似乎如釋重負:「公主不信也罷,但此話臣憋了太久了。先帝臨死前八天,曾與杜鵑谷中與少年北帝秘密見過一面。他二人談了大半個時辰,想必公主為北帝眷愛,自然是知道了罷。臣實際上很想聽聞兩帝究竟談了什麼,將來公主可以解疑否?而從那天以後,閩王的身邊就多了一個枯瘦的老頭。先帝認識他,私下對臣說他是章德太后錯怪的下人,吃了許多苦。先帝素來寬厚,並沒有在意。可是這個老者在先帝死後,卻又突然消失了。他到底是誰呢?」 天寰和我父皇見過面?那老者,是他所派?我忽然覺得連心都空起來。似乎在半山間,掛在一道索橋上,指望一閉眼睛就是夢境。但卻是滿眼白熾的日光。 我找了個石凳坐下,緩緩說:「將軍說得太多了,我要好好想想。」我覺得自己沒辦法想,因為理智已經在催我為天寰辯護了。如果梅所言屬實,那麼天寰還是有所隱瞞的。他和父皇見過,我虛弱的一笑,算是天大的事情嗎?我父皇,也許不知道他是北帝……也許他不知道那個青年是我父皇……或者他們所談有點不快,畢竟是敵人,所以他後來覺得無從談起。至於老者……宮廷裡,軍營裡,就像流水,今天來明天去,實在稀鬆平常。 我掃了梅樹生一眼,他又對我道:「公主,臣入洛陽,看到了那個老者。北帝召見臣,他就站在一個陰暗的角落了,但是他化灰,臣也能認得。他不會想到當年的小孩,就是今日的我。」 老者,那老者也許就是洛陽司馬宅內老朱吧?天寰見到他,就想起我像祖母章德。他擔心我找情人,擔心我奪權。萬不得已是什麼?無非就是這兩點。我不能像祖母,那是致命的。 他仰起嘴角:「臣只是要告知公主這些事,自知無法此刻報仇。臣心裡第一就是南朝,死也是南朝人。武獻帝不死,我們何來今日的難堪?何來青史笑話的醜聞?我和大將軍,光復的是南朝,不是為了誰賣命。倒行逆施的君王,民心喪盡的皇帝,總不是永遠的靠山。公主在北朝,也該為自己有個打算。真的,假的,都是變數。公主以武獻帝女,天生才貌,若只甘心當個當年戰場對頭背後的女人,武獻帝九泉之下,又作何感想?南朝的希冀何在?」 我為他氣勢所逼,有刹那失語,喃喃道:「我不能,不能……」 我終於明白了,如雅,梅樹生,謝夫人,甚至那個我都記不清面孔的大將軍,他們想要什麼。他們永遠是南朝的人,縱然葬入北地,冷卻的血液不願化作護北國花的泥。原來人人都是有實在理想的。只有我,他們有所期盼的我。我終究背叛了初衷,為了能在強大的羽翼下生存,我放棄了太多。我太依賴天寰了,以至於此刻我不容許自己懷疑他,我的心疼得厲害,不是為了自己疼。 梅樹生還要說下去,我終於站起來,忍不住打斷了他:「將軍,請別說了。到了現在,讓我怎麼辦?我是皇后,步步為營,才有了今天的兩人之宮。難道還要我當女皇?父皇對我如此期望,但我不能。我背叛了父母家族,還要再背叛夫君和兒子嗎?天下的統一,是大勢所趨,並不是私人的仇恨恩怨所能阻礙。若不統一,則南北分裂,百姓疾苦。若父皇在,他也必定要統一天下。你心裡是南朝,我們的眼裡是天下。」 梅樹生微微一笑,面孔變得柔和,好像許久以前就認識我。他擦乾了淚痕:「公主,先帝去世的時候,您還太小。但先帝對不少親信都說過自己的理想,先帝說:『天下歸一,並非朕之夢想。秦王掃六合,但那樣的暴君,能給天下帶來幸福麼?有的只是無盡的痛苦。一旦暴君駕崩,強權轟然倒塌後。是更可怕的動亂。』天下是自然而然的安居樂業,而不是暴力鐵蹄下的統一。以公主對北帝的瞭解,莫說南朝百姓,就是公主的家人,諸如懦弱的太子殿下,年幼無知的妙瑾公主,北帝就能放過?」 「將軍不是來接了琮哥哥?妙瑾逃走,與皇帝無關。」 梅樹生自嘲一笑,好像唇齒間充盈寒氣,他聳了聳肩:「我來長安,是一賭。也許吧,是我贏了,太子安然無恙。而妙瑾公主那樣的性子,早知道她在北朝活不下去。經此一事,太子琮實際上已經算是行屍走肉,以後如何,我也不好說。我護得他一時是一時。我能再次擔當南朝重任,與大將軍和太子分不開。我來長安,還有一個希望,就是與皇后您見一面。該說的都說了,家鄉客人留著似為多餘。北帝驕縱,不可一世。但我與他,只能在戰場上再見分曉。前途漫漫,左右逢源,請皇后三思。」 我的身體不可遏制顫抖起來,手裡舊書微妙的上下。我勉強笑了笑:「先帝這書還是奉還將軍。送給了他人的東西,就不屬於舊家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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