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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卷三 少年皇后——了卻君王天下事

  第一章 神鳥

  我成為新娘的那年冬天,亙古寒絕。黃河千里冰封,北國萬里雪飄。

  宮內顯赫的伉儷也好,市井貧賤的夫婦也罷,在風雪肆虐裡所見都是一片白茫茫的蕭條。深雪之下,塵世動盪。人們的心,如同冰河一般緩慢的流動。南北朝最淒冷的夜裡,十六歲的我問夫君:哪年哪月,它才能流到明媚的春天到來呢?

  我丈夫說了個故事:在凍原的冰層最深處,有一隻沉睡了許久的神鳥,名叫「凰」。有一天,它終會為力量喚醒,向著太陽飛去。無盡光華,它青春不死,熱情不竭。凰本是樸素的鳥,但因為它能兼濟天下,於是天底下每只鳥都送給它一根羽毛,它得百鳥之美,長鳴於東方。古聖賢有書:天命神鳥,凰降而生新朝。

  少年的我,不禁為凰的命運神往。我從南朝孑然一身來,卻成為了北朝的皇后。父母雙親,早就離開了我。朦朧初戀,終成明日黃花。我紮根在北方廣袤的土地裡,當自強而不息。要做一隻真正的凰,輔佐著天子建立和平時代。凰口中的堅韌不拔的植物「忍冬」就是我皇后宮的紋樣。

  無論多麼寒冷的早晨,太極宮內都會亮起明燈。我丈夫元天寰每日早起,我也迫使自己跟隨著他。他批閱奏摺,我閱讀書籍。我們在一起時,偌大的宮殿並不太冷。雪越大,那盞燈愈加璀璨。鳳凰涅磐,也就是在這樣的光芒裡吧?我的夫君是此世間最英俊的男人。望著年輕皇帝的容顏,素來無情的時光,好似也想倒流。

  有件奇怪的事,無論我倆在枕席間多麼纏綿歡愛,天寰從未讓我看清過他的身體。他滅了燭光,便是狂熱的前奏,而他點上燈,就預示嚴肅的白晝。我暗自羞澀的想:也許別的夫妻都和我們一樣?月光裡,雪影裡,他玉般白皙的身軀,留下驚鴻一瞥。夫妻本該是最親近的。但到了婚後,他卻依然保有幾分神秘。久而久之,在黑暗的長夜裡,當我把臉依偎在他溫熱的胸膛上,靜聽他的心跳。我又隱約為距離而安心。等到南北合一的那天,我也許能看到他。可那是福兮,禍兮?

  人因對命運的未知而坎坷辛苦。但要全預知,那麼人生裡一次次豪賭的樂趣又在哪裡呢?

  多情簾燕獨徘徊,依然滿身花雨又歸來,聖睿這年號不知不覺已到了十六年的春天。

  霞光散去,殿閣寺塔巍峨的身姿日益清晰,平城的榆樹把青榆錢灑滿大地。雲岡石窟頂斑駁的殘雪,在柔和的春光底下融化。遠處帶著淺紫色的山肌,清楚地浮現在天空中。

  幾天前,天寰帶著我來到了山西的故都平城祭祖。南朝四百八十寺,可我於神佛的崇敬,似乎是北朝厚重的黃土產生的。北朝百姓也崇佛,從我婚前在蘭若寺的參拜,他們就信我是能將南北教宗合二為一的使者。我有時懷疑真是被虛名引入信徒殿堂的。可人生如戲,演久了辨不出真假。

  我虔誠的給蓮花座上的大佛焚香,合十祝禱。菩薩的心裡,永駐春天,因此他的眼中,總有慈悲。北朝人民才熬過雪災,南朝貴族依然歌舞不休。西北烽火將起,西南也不平靜。

  我小時候,老師謝淵說「貴而不省饑寒貧弱,此為大刻薄」。

  我是皇后,更不能因為自己富貴,就無視百姓的疾苦。

  我不能因為自家夫妻成雙,就忘記戰爭造成的鰥寡。

  我也不能因為正當青春,就忘記老年人和年幼的孤兒。

  撫恤流民,補濟鰥寡,贍養老人,救助孤兒,這是我在皇后位上第一年裡所關心的朝政。

  我也只能一步步的施展開我的羽翼。對我這個南朝來的公主,並不是人人都像表面上那麼恭敬。

  祝禱從國到家,最後就是我自身了。我不滿十七歲,也有了心事。在我結婚的一年裡,天寰的弟媳六王妃盧氏產下一子,她跟隨六王到了冀州刺史府,再度懷孕。而天寰的妹妹北海長公主竟也產下一個女兒。可我雖在人們口中「蒙受專寵」,卻毫無懷孕的跡象。人言可畏,我可以為了尊嚴笑傲而對。但就算我是至尊皇后,少年人在男女之事上總是單純的……

  香灰落到我的手指,我環顧,內侍惠童側立。他本是阿宙的親信,但他受傷之時,阿宙去了涼州送親,又因著動亂在涼州府持節觀察。天寰賞識這孩子的忠誠,就順著阿宙臨走的請求,讓惠童跟隨著我。

  「皇上呢?」我問。天寰從不喜禮佛,方才更是不聲不響的走開了。

  惠童低頭輕聲說:「百年送上一封急件。皇上正在御覽。」

  恐怕是出於政治上的考慮,除了兩個老總管。天寰所用的全是未成年小宦官。百年最受信賴。若把皇帝比做一本書,百年就是書的底頁,並不起眼,倒也分不開。

  給皇帝上書,都會由禦書房的少年宦官經手。不過,天寰也有連我都不甚清楚的秘密渠道來信。不常規,就總要通過百年傳遞。

  我點頭,故意緩下腳步。飛天浮圖旁,天寰獨坐在華蓋下,全神貫注的閱讀一紙。春季氣息芳潤,林叢鸝囀清音,墨黑龍袍,也被籠上青蔥。他入鬢長眉微微蹙起,俊秀絕倫。我心裡一擰,又有何棘手之事發生麼?

  百年跪下大聲道:「萬歲?皇后來了。」

  天寰用兩個指頭搓了幾下紙面,才舒展眉頭。他抬起眼,並無笑容。臉上明淨之色,霎時把石窟外牆黴敗樣的灰洗淨了,一切都似乎跟著他的眸光變成翠綠。

  「這樣快?」他說。

  我掃了幾眼信紙,聞到一股若有若無之怪香。紙上字跡全乃蠅頭小楷。他並不解釋,將那信折疊放入袖中。

  「我只有幾句話,對菩薩講明就可以。」我仰頭:「皇上……?」宦官們面前,我不叫他的名字。

  他薄唇動了動。睥睨四下,微不可聞的歎息一聲。我審視他,好像不同平常。我又盯了一眼百年,他正偷瞥皇帝,似也覺得蹊蹺。

  天寰仰望流云:「朕自幼就少求佛,只因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最大的希望,便是最大的痛苦。」他微微一笑,那單個笑渦正與山西春景相映成趣:「佛書總叫我們放下屠刀。可朕是個信自己的人。朕不到老掉牙,刀是絕不會放下的。皇后一起去瞧瞧此地菩薩以外的奇景吧。」

  天寰說是奇景,真是人間的奇景,從雲岡快馬加鞭,午後我們就到了一個叫馬脊樑的山坳。

  山上火井無數,天寰不顧隨從們大叫危險,親自拉著我居高臨下,察看近處一個火井,深不見底,熱氣上升。我轉過臉:「我知道!這都是采燒火用的石炭。我兒時父皇給我講過。冀州富饒,往北去乃是鹽池,而平城附近又如此多露天的煤玉礦。你讓元殊定來管理這裡,還是給弟弟一個好差事。我只擔心近墨者黑,老六又犯了貪縱之舊病。」

  天寰半真半假玩笑道:「六弟總是父皇子,我元家人。自古管理鹽池和河東地大臣,從無兩袖清風者。俗語說:肥水不落外人田。我繼位後,山西的鹽政全歸國有,而大規模的開採儲存石炭,也是我的意思。平城之內,已有數個深窖,冰藏近十萬石墨,以備需要。事事蕪雜,只怕層層推委。親王出面才可貫徹,六弟生性苛暴,正是合適的人選。」

  我鼓起嘴,天寰對於弟弟們的安排,我不多插嘴。昨日天寰和我突然行幸了六王刺史府。那裡奢麗無比,俊童如雲,不過天寰只笑著說:「阿六的日子過得像樣子。」盧妃懷孕後身體不適,天寰還特意給她診了脈。

  我想到這裡:「盧妃身子不好是因六王太不像話。王妃和王爺同等,你該訓斥六王幾句。」

  天寰出神,半晌才說:「我方才想,盧妃……她還是回到長安王府去生養較好。此事需你多多費心。」

  我嗯了一聲,不知怎麼又記起他袖子裡的來信。恍惚片刻間,六王元殊定已來迎駕,簇擁一串當地的僚屬。我們被引到一大排瓦房裡。屋子的中間,有個巨大排風爐子,數個士卒正往裡邊添加石炭,六王得意將一把刀奉獻給我們:「皇上皇后請看,這就是按照聖意直接用石炭冶鐵。又燒成鐵精,以上官先生所授之法,數宿成鋼。這種刀,遠比我朝目前用的軍刀鋒利,刀刃又比南朝兵器堅韌了許多。臣前些日子夜不成寐,乾脆就住宿在山裡,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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