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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如雅說:「旁聽者清。過去是泉水叮咚,如今是風入松林,不像公主,像個皇后了。」他撫摸著貓兒:「姐姐,為朝賀大婚,西北豪強數日之內都到齊全了。肅州李家主人李聖德,帶著他小妹第一個到,獻給朝廷的馬匹極為肥壯。甘州的豪族魚氏首領魚濟民的祖母酒泉郡夫人也到了朝廷,這位老夫人當年是馳騁沙場的女將軍,呼風喚雨的能人。還有沙洲敦煌的索家的繼承人索遷也來了,傳聞這位青年十分愚鈍,連簡單數字都算不清的呢……」

  幾十年來,河西四郡,除了涼州勉強為朝廷所控,其餘三州,肅州屬李,甘州姓魚,而索家,等於沙洲敦煌的無冕之王。索氏……還與我有點淵源呢。我緩緩的將水月觀音卷起來:「如雅,你聽說長安的一件新鮮事了麼?」

  「啊,是入京的舞馬團嗎?這幾日長安城街頭巷尾都在議論呢。清一色都是由美麗的女子指揮,那些馬兒會隨樂起舞,十分有趣。我也去瞧了一眼,不過我覺得其中蹊蹺……」

  「蹊蹺?」我問:「你是說女子和舞馬們的主人?」

  如雅正要說下去,元天寰在屋外道:「處處聞舞馬,連這裡也說舞馬?」

  如雅噤聲下拜。我等元天寰入內,仰頭微笑:「奇怪了,人人都可以說舞馬,我們就是與世隔絕的。看不著,還說不得?九重宮闕都有窺凡間的地方呢。」元天寰含笑沉默。

  我自己將他脫下的罩袍接過來,幾個小宦官捧著盒子魚貫入內。元天寰指一個錦盒兒說:「這是送給北海公主的禮物,明天是晦日,朕與百官要泛舟吟詩於太液池,如雅也去吧。」如雅答應了,眸子疾速一轉,才退下。

  盒內是一尊嵌綠松石金臥鹿,還有銘文「嗷嗷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我拊掌道:「你這哪裡是送給妹妹,是送給杜昭維。你器重他,煞費苦心。」

  元天寰輕聲說:「也是給妹妹的,妹妹喜歡。」他摸摸玉帶扣:「你明晨替朕送去吧,杜府花木甚美,去賞鑒一回吧。」

  我心裡一動,現在的公主府……還住著一個人吧。我注視他:「去可以,只是春天氣候多變,唯恐又遇到風沙。」

  元天寰一抿唇:「不會。你輕車簡從去,也省卻杜老夫人做準備了。」

  我靜了片刻,又問:「西北豪強既然到齊了。你打算如何對南朝?」

  他語氣輕描淡寫:「朕今日已邀請你的堂兄皇太子來參加結婚大典。他不能,那就請執政蕭植來觀摩。」

  皇太子,蕭植?雖然貌似北強南弱,但南帝無論派來哪一個,都是極危險的。但是對於北帝的要求拒絕又是失禮,也顯得他們對我的刻薄寡情,更顯露對北朝的敵意。不是我那個叔叔的所為。

  我非魚,焉知魚所欲?以我對南朝宮中人的瞭解,他們恐怕會認為這是我所出的鬼主意,更要小心的提防我的「報復之心」了吧?我淡薄的笑笑,不禁用指甲去摳金鹿的綠眼睛,燭焰下,元天寰的影子忽大忽小,鹿眼發出迥然不同于水月觀音的隱隱綠光。

  貓叫,簾影自動。南朝一蒿翠色裡的人,終於被時風吹亂,也要入戲了。妙哉。

  一樹春風千萬枝,嫩于金色軟於絲。我尚未進入杜家後院,就聞一陣嬌憨笑聲。杜老夫人道:「公主瞧……」

  秋千架上,元嬰櫻舉袂飄然,翩翩來往,宛若菡萏葉迎風。

  她只顧笑著,一陣琵琶樂聲,輕柔曼妙,與她笑聲相映成趣。

  我收了步子:「五殿下也在後園?他……傷勢全好了嗎?」我就知道今天會遇到阿宙。阿宙出宮後在妹夫杜昭維府養傷,也是眾所周知的。

  杜夫人與她兒子一般波瀾不興:「疤痕去不掉,但外頭瞧上去也好的差不離。不過還是不便吹風,因此昭維在家,都擋著五殿下出來。」

  我說:「杜駙馬今晨也入宮參與泛舟詩會了……杜駙馬是夫人家的千里駒,必當遠致。」

  杜夫人欠身道:「桂宮過獎了。只是妾要請殿下寬恕,妾近年頗為病所擾,群花開放,妾要是隨著您去,又要流涕不止了。皇帝的弟妹,與殿下將是一家人,殿下隨意。」

  我會意,略略頦首,對圓荷也搖搖手,閃身入門洞。

  元嬰櫻忽停了下來,頗有幾分畏懼:「五哥哥,這是誰?」我朝她發聲的地方望去。

  我穿了貴族少年的男裝,墨色錦帶挽結腦後。難怪元嬰櫻認不出我。我本來覺得這一身打扮挺合適,但在春園裡被元嬰櫻一喊,渾身都不熨貼起來,有那麼一絲羡慕脫殼的金蟬。

  阿宙坐在團墊上,眯縫起鳳眼,人比我記憶裡瘦長幾分,竟然有幾分昔日少見的俊雅安定之氣。他手中彈撥琵琶的龍香板雖一滯,宮商之韻,還是流暢的從雙鳳琵琶上飛出來。他的面孔愈加白皙,臉上的桃花色卻找不到了,他瞅了我半天,我先叫他:「……殿……阿宙。」

  阿宙笑了,鳳眸裡居然迎著日光,重新開出花來:「小蝦來了。」

  「嗯,我來送禮,順便來看看公主,還有花園。其實……我也想來看看你。」

  阿宙嘿嘿乾脆的大笑了幾聲,琵琶樂圓潤如珠:「來了就坐下,和我們一起吃肉吧。」

  阿宙丟下琵琶,對他妹妹說:「這個是公主。你喜歡的那個。你再玩一會兒,等肉好了我叫你吧。」

  元嬰櫻瞪著眼睛,頗為憤慨:「五哥哥你哄我,她長得不一樣,聲音都不一樣……」

  癡人也有特異的聰明之處吧。我道:「公主,我病好了嗓子也變了。我穿男人的衣服,為了不讓人知道我來看你,你說過有一屋子的娃娃給我看的呢。」

  她半信半疑,緩緩搖盪秋千,阿宙凝視我:「奇怪,我倒沒有覺得你的聲音變了。」

  他俯身,我才注意他的四周放了不少食具,地面還有凹陷的坑,裡面有炭火。

  阿宙將火點燃,開心說:「小蝦你沒有吃過『胡炮肉』吧?今天就趕上了。」

  我心裡暗河流動,雖然沒有出聲,但勝過語言。炭火的熱氣上蒸,我咳嗽幾聲,偏過頭。

  阿宙忙將灰火取出,放在坑中的羊肚上,又再次點燃了火:「這肚子裡是細切的肥白羊肉及脂油,混合了渾豉,鹽,蔥白,薑,胡椒,蓽撥,吃起來可香呢。算你口福,但要是不好吃,也別怪我。」他說得隨意,眼神柔和,嘴角上翹著,比園內抽簪的紅藥,更顯美麗。

  我心裡輕鬆多了,也勾了唇笑道:「這只羊就挺不錯的,人道是『妍皮不裹癡骨』。嗯,一定是秀外慧中的羊羔吧。」

  阿宙捧著膝蓋,隔著煙霧,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也不儘然。人道我元君宙就是妍皮裹癡骨。然古今情場,我守「癡」字,毫髮無遺恨。」

  元嬰櫻所蕩秋千,嘎吱作響。我望著炭火炙烤的羊肚,心裡一陣難過,實在抬不起頭來:「阿宙,我對不起你。」

  阿宙又笑了一聲:「傻話!是我對不起你,夢裡都給你道歉了千八百回了。當初不是我拖著你,你也不會受傷,也不會認識了別人,也不會被拉到宮裡……你不怪我,我哪能怪你?你又沒有父母兄弟,又受過許多的苦,我早就說過,只要你能幸福,我是無怨無悔的。我以前只顧自己,沒有考慮外界的兇險,還平白給你帶來誹謗和煩惱。當我聽說你死了……唉,這事不提也罷。總之,既你沒有死,我便什麼都饜足了。此後老天爺給我的一切,我全樂意。我不但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大哥……嘿,人情最古怪。過去我覺得男女之情是至高無上的。現如今才明白,任何情份都是一樣的貴重。當忠臣孝子,也是由情而起,知音摯友,更是由情所系。若一個人只考慮男女間的情,縱然有山盟海誓,那愛也會因為單薄蒼白,而缺乏富麗。」

  我搖頭:「我才不會怪你呢……這是我的命。阿宙,你待我好,我本來也不配。你帶著我看石竹花……又陪我在桂花樹下,那天在蘭若寺,我的心豁然開朗。我沒有後悔跟你在一起的時光過。但是,最終我們都該長大了。我總是猶豫彷徨,其實那對你和其他人,也就是種傷害……我得依靠我自己的努力獲得,而不是因為你給我的癡情就不勞而獲。我常常想,阿宙為何待我如此呢?我就是來生報答,又該怎麼報答你的心意?除非我能脫胎換骨,成為跟你一樣的人……」

  阿宙呵氣,用一個銅勺將灰火熄滅:「別說了,小蝦。這事你可一點沒錯,我脾氣狷急,你再說,我難免發火。我等你成禮,就要去涼州了。你照顧好自己,也幫我照顧大哥。大哥是不容易讓人靠近他的。可一旦讓人靠近,他就會比人更深切。」他取出羊肚,手指被燙,甩了下手:「我給不了你的,大哥能給你。以後對我來說,帝后如一,都是我心中第一位的人物。……」他歎息一聲,叫元嬰櫻:「妹妹來吧,差不多好了。」

  「你去涼州,那到底算貶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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