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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我的嘴裡發苦,豔色的紅花,定是苦澀的。我知道他看不清我,但是我不敢朝他再看。我的面前放著酪和葡萄酒,北朝人所愛的麥飯和胡餅。我一點都吃不下。雖然我是公主,但今夜還是我長大以後頭一次蒞臨宮宴。

  元天寰回頭看了我一眼。他似乎輕笑了一聲,眾人頓時緘口。

  「朕知曉,眾位皇親都給公主備了禮,不如此刻都獻上來,也好叫公主認識朕之兄弟子侄,叔伯同宗。」

  一個老年的高品宦官跪到我的腳下。

  阿宙上首的老者走到簾前,他臉上胡人的特徵非常明顯。

  「萬歲之雄才大略,只有一位公主才配得上。公主遠道而來,服色未齊。老臣當先獻上首飾十件,為公主添壽。」

  老宦官輕聲提示,「這是皇上的堂叔中山王。」

  原來是北朝德高望重的中山王。我略微沉吟,才禮貌應了。下面就是阿宙麼?

  阿宙手上,不知怎麼多出個朱漆食盒,他走到簾前,一字一句地說:「公主的生日,元君宙沒有珠寶華服相贈,也沒有金石書畫當禮物。這盒裡的食物,是小王從府中帶來的,請您嘗一嘗。北方,南方,都一樣。心安處,就是您的家鄉。」

  老宦官眼皮動了動,沒有提示我他是趙王。

  內侍們將食盒抬到元天寰面前,他搖手,內侍們猶豫片刻,才送到我面前。

  打開食盒,是熱氣騰騰的鱸魚羹,還有江南人愛吃的米飯和蓴菜。阿宙是怕我吃不慣北方的酪漿麼?想起元天寰說的禮物,難道……元天寰對於皇弟們的一舉一動,都是知曉的?

  有宦官取來銀針要先嘗。我提起象牙筷搖搖頭,自己夾了一塊魚肉。不出所料,是家鄉的風味。再看簾外,阿宙不在了。琉璃簾動,遠處的翠色人影亦被簾珠子打碎了。

  廊外的薰香,盤旋在清涼殿的酒席裡。我吃完了阿宙所送的菜肴,內心的緊張散去了。身體裡充滿了江南帶來的一種力量,猶如夏日的柳枝,不能壓斷。

  元天寰不經意地側過臉,他的側影和阿宙一樣俊美絕倫。但阿宙少年的線條,仿佛總是孕育著變化。他卻是不變的,好像盤古開天時就是如此,他的額頭上現出了一層薄薄的汗珠,手不斷撫摸自己腰間的一個玉帶扣,好像那是情人的唇。

  他舉起酒杯,大聲說:「五弟,過來喝一杯。你好像有話沒有說完。」

  酒酣笑語,被凍結了。皇叔中山王嚴厲地瞟了一眼阿宙,他的六弟笑了一笑,而七弟使勁拉了阿宙的袖子,好像有點著急。阿宙走到了御座面前,接過酒杯一飲而盡。他笑臉上全不設防,「皇上聖明。雖然是公主生日,但不能奏樂太遺憾。不如臣弟為大家唱一曲歌?皇上可准奏?」

  中山王果斷啟奏:「皇上,趙王酒醉,御前歌唱恐有失儀,又怕怠慢公主殿下。」

  六王元殊定被酒嗆到,一陣猛咳,小太監奔過去為他捶背。七王元旭宗跟上來笑道:「皇上,臣弟善歌,不如臣弟代五哥給公主和萬歲唱一曲。」

  元天寰的聲音柔和極了,連針都插不進去,「讓五弟唱無妨。至於公主……」他側對我,「她是不會輕易被嚇倒的。」

  我的心跳快起來,血液都在沸騰。

  阿宙用手扶席,翠衣委地,他瀟灑不羈地昂起頭,開口唱了起來。

  「青春林下渡江橋,潮水翩翩入雲霄。煙波客,釣舟搖,往來無定帶落潮。」

  他的鳳眼似乎藐視一切,江湖廟堂,只有他一個人是弄潮的少年。

  無人喝彩,無人和聲。他真當成滿座無人。我聽過他唱這首歌,在黑夜裡的山谷。但是這一次,我也被他帶到了潮水邊。不知不覺我掀開了琉璃簾子,阿宙看我出來,也呆了。北朝皇族都驚愕地面面相覷。

  我一步一步地走到元天寰的背後,吟誦道:「寒江春曉片雲晴,兩岸飛花夜更明。鱸魚膾,蓴菜羹,餐罷酣歌帶月行。」

  我盯著阿宙的眼睛——這也是一曲驪歌。唱罷驪歌,我該走了。你明白了?

  元天寰深沉地凝望我,「公主,這首驪歌對得好。難道你要告退?」

  我點了點頭。元天寰伸手拉了我一把,用我才聽得到的聲音說:「你先不要走,還沒有完呢。」

  我只好又與他坐在一起,阿宙癡癡地看著我們。元天寰環視四周,語聲輕快,「朕的五弟真長大了,看來該選個王妃了。朕為你選遍天下,總能搜尋出一個匹配的女子。傳朕的諭旨:從下月開始,各州郡都可仿照皇帝選秀之制,將才貌兼備的未婚良家女上報,為趙王選妃。」

  我瞪大眼睛,阿宙還沒反應,中山王灰白須髯一翹,「皇上,趙王雖然幼年為您所撫育,寵愛特甚。但全國為趙王選妃,臣以為似有不妥。」

  元天寰在案下拍了拍我的手背。我被烙了一般,把手縮進袖子。

  他淡定地說:「自古選妃,一為皇帝,二為東宮。朕繼位十數年沒有皇嗣。眾位一定為朕夙夜憂歎了吧?幸好朕還有諸弟。五弟元君宙,幼年為朕躬育,才德兼備。現存諸弟以其居長。因此,朕有意立五弟為東宮皇太弟。」

  我渾身一震,阿宙好像酒全醒了。六王的咳嗽也奇跡般停下了。一隻酒杯從皇族的席位裡滾出來,酒灑在地,一片狼藉。

  元天寰的態度出奇的和悅,像在耐心等待眾人的反應。我在高處,只能與阿宙對視一眼。

  他的鳳眼在那瞬間一閃,下一刻他全身跪倒,「皇上,萬萬不可。」

  元天寰笑道:「有什麼不可以?殷商就是兄終弟及,若沒有皇子,皇弟不是唯一的選擇嗎?」

  他究竟什麼意思?元廷宇覬覦皇位,才被他所殺。他跟阿宙就手足情深到想要傳位給他?我迷惑地觀察他。他堅實的身軀密不透風。

  阿宙免冠呈奏說:「皇上,臣弟萬死,絕不能接受立臣為皇太弟之聖意。有三點緣故。第一,皇上盛年春秋,雖暫無後嗣,但後宮隨時可能生子。上古兄終弟及,但近千年來,子承父位才是天經地義。臣弟不可冒天下之大不韙,違背人倫臣德。第二,臣弟年幼無知,從小雖蒙皇上教誨訓誡,但頑劣處依然不能改。東宮位重於泰山,臣弟自知無能接受。第三,臣弟對皇上忠心,天可為鑒。皇上尚在,豈敢有心慮及'皇太弟'三個字?皇上萬歲。」他不斷用力磕頭碰地。

  中山王也率領眾人出席下跪道:「趙王所言極是。皇上乃天子。縱然萬一不幸要立皇太弟,也不能在此時。公主明春嫁君,則皇嗣有可能誕生。皇上之英明雄才,雖有諸弟,但其中誰能比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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