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皇后策 | 上頁 下頁


  太子承諾過不留我,點頭默許。可會稽公主這時卻拉住我,「姐姐,帶我去你住的地方玩好不好?」

  「不,我住的地方不適合小孩子。鬧鬼的。」她一聽,果然把手縮回去了。

  太陽西下,冷宮的牆外一陣清寒。荊棘叢生的圍牆被殘陽鍍上了昏黃的金邊,這哪裡像是蓬勃的夏天?我順著血色的野薔薇,悄悄走近了母親的起居室。

  黑暗的盡頭,映著依稀的燭光,居然有一襲柔曼的紅紗在風中飄舞。我們是沒有這襲紅紗的……這是哪裡?我被什麼卡住喉嚨。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甜膩的香氣,極像是茉莉謝後的餘香。我有些茫然,哪裡來的香味?

  在令人沉迷的香氣中,突然響起了一聲尖叫,似是歡暢淋漓,又似無法排解。緊跟著,一陣柔如春水的呻吟,斷斷續續地瀉出,仿佛連香氣都受了潮。紅紗已經飄到了我的鼻尖。透過這一層遮羞的織物,在燭光微照的舊榻之上,一對男女正癡纏在橫床之上。女人的身體,極像是狂風下初生的藕,潔白,圓潤。暴雨隨風,藕節搖動,生出一些媚態。她的手伸出帳子,似乎很無助,又似乎要在虛無中捉住些什麼,那雙手潔白如霜雪,纖細如玉蔥,在痙攣中透出淡淡的胭脂紅,它們似乎要掙脫開情欲的束縛,但最終在男性的霸道下屈服。而這時,一支玉燕簪順著女人銀白的長髮緩緩滑落在地。

  男人轉過臉,是皇帝,我的叔父!怎麼能是他?母親啊,你是我父皇最愛的人啊!

  我幾乎要發瘋似的尖叫,可是最後一絲理智讓我捂住了自己的嘴。我掙扎著爬到了起居室外,躲了起來。夜色包圍了我,我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這些年的苦,全比不上這一幕讓我錐心。我拿起一根帶刺的薔薇枝,在地上反復寫著一個字:「忍"。刺深入了我的指頭,我會永遠記住這種痛。

  我終於明白了我出現在東宮的原因。其實我早就應該想到。我知道母親能忍,要不她不會等到今天,可是她怕我不能忍,她怕我即將到來的青春在這裡荒蕪。我下定決心,永遠不問母親這件事情。她的痛苦,是我的痛苦,她的羞恥,也是我的羞恥,我如果因為今天她背叛我而背棄她,我就背叛了我所有的過去和希望。

  我不是光之公主,我是最黑暗的地方的公主。我扯下頭上的石榴花,用鞋子碾碎它,我恨這些同我一般血緣的男子,他們無論老小,都是一樣的……

  第二天晚上我害了熱病,過了好多天才清醒。我康復的時候,已經搬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宮室。這裡陽光充足,可雖然是夏日,我還是怕冷。我精神好的時候,和往常一樣,跟母親說話,皇帝來看過我幾次,這個道貌岸然的帝王。當他看我母親時,我母親總是率先把眼光移開。太子也來看過我,可我每次都裝睡。

  三個月以後,皇帝下旨,將我轉移到宮外我老師謝淵的田莊休養。這是鮮有前例的恩賜。作為公主,除非是出嫁或者死亡,否則是不會讓她們輕易走出皇城的。我母親在我走的那天,給我戴上了一個純金的護身符,「夏初,這個是除了玉燕簪以外我最寶貴的東西。」我過去沒見過,那是一個圓形的黃金團鳳。

  母親好像更消瘦了,眼角下也有了細細的皺紋,我摸著她的臉,「別亂喝酒了,已經立秋了,要注意身體。等我從謝家回來,梅花也就要開了……娘。」她親親我的手指,沒有再說一句話。

  謝家是南方最顯赫的士族之一,嘉木披庭,童僕眾多。我驚訝地看到謝老師已經兩鬢斑白,詩酒年華也跟著歲月老了。他見到我的一刹那,才閃現出昔日貴公子的風采來。他的妻子長得美而有韻味,還常常妙語連珠,喜歡晚上在燈下計算著代表著莊園財產的籌碼。她見了我之後,還送給我一個親手製作的枕頭,「公主殿下,這裡裝著荼、桂花和瑞香,希望您做夢的時候可以夢見三色的花雨。」

  我沒有夢到花雨,可是那夜睡得無比香甜。

  我住下的第三天,有個小男孩沖進我的房子,「姐姐!是我父母給我找的姐姐嗎?」

  他比我小,有茉莉花色的皮膚,唇紅齒白,仿佛是無錫山上賣的絹絲人兒。

  我笑,「是啊。有人叫我姐姐當然好。」他歡呼一聲,「我是謝如雅。我早就希望有一個姐姐,可沒有想到有這麼好的啊。」他的到來真是帶來了滿室的陽光,他笑著仰視著我,我凝神看他,他被我看得臉頰忽然暈紅,逃了出去。

  我在謝家的日子過得飛快。謝老師允許我做本來只許男孩做的事——射箭,游泳,還有騎馬。謝家的馬多,我憑著小時候的經驗,又通過幾位誠懇的老僕指點,和我喜愛的馬駒熟識了。每當我騎馬外出的時候,我總聽到路人說:「看,那就是光之公主!」大部分時候,謝如雅都像個影子似的跟著我。他才十一歲,還不到惹禍的年紀。因此眾人也想不到男女大防。

  謝如雅像她母親,善於說話。一次我說:「要是月中不住著嫦娥和玉兔,只怕更加明亮。」他笑道:「怎麼會呢?還是前人說得妙,月亮中的神仙就像人的瞳子,有了這個眼睛才明亮呢。我們家現在有了公主姐姐,也變得亮堂了。」我忍不住笑了,把自己為他打好的五彩長命縷幫他系在手上。

  有時候我會想,適應了這樣自在的生活,我如何再去忍受宮廷的束縛?但是心底似乎又總有一些牽掛讓我放不下。

  我原以為梅花開時就可以回去,可是等到了第二年的秋天,宮內都不准我回去。我身邊的丫頭們倒是樂不思蜀。謝家富可敵國,也很自由,可我非常思念母親。

  若沒有那道詔命,也許謝如雅一輩子都能當我的弟弟了……恰如謝夫人言語中暗示的那樣。謝如雅在童年就是一個吸引人的孩子,可是孩童的吸引力,僅僅是一個弟弟。

  清平七年中秋,我突然被召回皇宮。接我的太監神色惶惶,謝氏全家都感到吃驚。

  我坐上馬車離開的時候,一直躲起來的謝如雅跟在我的車後一路追著跑,「姐姐!姐姐!我一直戴著這個等你回來!」他揮舞著手臂,那五彩長命縷在秋陽下更加鮮豔奪目。

  我也對他揮手。弟弟,謝老師,謝夫人,真像一場夢啊。我摸摸自己的裙擺,上面擺放著兩件禮物:其一,是謝夫人送我的一袋珍珠。她說:「無論到哪兒,你都該有自己的錢。」其二,是謝老師給我的,是一張他參與設計的宮城圖,他說:「你在十面埋伏中,也該有自己的生路。」

  我一邊牢記著他們的話,一邊忐忑不安地回宮。迎接我的是兩個重大的消息:我母親病危,且人們說她有些發瘋了,整日說胡話。另一個可怕的消息是,北帝向我求婚,且南朝已經決定接受。

  皇帝告訴我說:「朕本已答應你母親,讓你出宮,且依她的意思,讓你留在謝家。但是北帝一定要選擇你。北國兵強,只好委屈你遠嫁。來使說,去年那個道姑,是北朝派出的一流女相士。她說你和北帝是天作之合的龍鳳命。這是北帝給你的信,上有封印,你自己去看吧。」

  我抓著信,顧不上看,就向母親的住處狂奔,她果然病得厲害,我叫她,她也不應。

  夜深人靜,母親入睡了,我才打開了北帝的信。

  翠泊燈下,我清楚地看見,卷軸上畫的是清晰的中國山河地理圖。奇怪的是,南朝二十八州,北朝三十六州,卻沒有疆域的劃分,仿佛天下已經是統一的。除此以外,還有南北朝版圖以外的漠北、西域、南越。若它不是不合適的人在不合適的時候贈送的,這對我是分外珍貴的禮物。

  信的末尾,是幾行婉麗高古的書法。似乎是簪花的洛神,在晨曦中飄行。難道這就是那個殘忍而嗜殺的皇帝的手跡?實在和我想像的大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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