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皇后策 | 上頁 下頁


  回到昭陽殿,母親正在哭泣,我依偎到她身邊,「別傷心了,父皇馬上就回來了。」

  她慘白的臉色我永遠都忘不了,「夏初,他出征也不止一次了,但是我最不願意他離開的就是這一次……因為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可我不會求他,不願成為他的羈絆。」她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滴在我的手上,我心疼地把她的手放在我的臉上。

  我從小就體會到,人應該珍惜相守的日子,因為重逢的期盼有時候只是一場夢。譬如我和母親,沒有等到父皇和我們重逢,倒等到了一個天翻地覆的時期。

  南朝甯安和十二年,北朝曦聖睿五年,南北兩帝在萊州五次會戰。最後一次會戰中,北帝失勢,我父皇卻在激戰中中了流箭。他彌留之際,將皇位傳給他身旁的人——我的叔父閩王。大家說,我應該稱他為叔皇。消息傳來的時候,我大哭著跑到昭陽殿去找母親,她卻已經被新帝的母親陸太后趕了出來。陸太后說我母親是妖孽,還說我也好不到哪裡去。

  被趕出來時,母親只拿走了掛在父皇琴台前的白色的鳳綺簾。我只在袖子裡藏了野王笛。

  母親慘白的臉上竟有奇異的微笑,「還好有這白布,可以給我們當喪衣。」

  我和母親被打入冷宮。當我跟著她走進冷宮黑洞般的門口時,我都忘了流淚。我本來一直相信絕大多數人都是善良的,可惜我周圍大部分人變臉太快,翻雲覆雨一般。昔日伺候我們的內侍宮女,全都不見了蹤影,只有一個老太監跟著我們。他關上生銹的宮門,哭著叫了一聲:「袁夫人。」

  母親背過臉,「我不是什麼夫人啦。我死裡逃生了許多次,這次也不傷心。但是……」她的聲音終於哽咽,「他要是來到這裡,不知道是否能找到我……」

  老太監說:「皇上是聖明之君,無論娘娘在哪裡都會找到你。」

  母親的聲音變低了,「即使我在地獄?」

  叔父繼位,謠言四起。不過,風雨飄搖的皇朝不適合再被幼主統治,也只有他可當皇帝,所以他的繼位對我們母女來說不算太壞,假如我們落到我兩個哥哥的生母手裡,恐怕會生不如死。新帝把我們母女遺忘在潮濕的角落裡發黴,但我兩個未成年的哥哥卻離奇死亡。一個是從假山上摔下來斷了脖子,另一個被傳染到了天花,我很奇怪他是怎麼被傳染的,因為接觸他的人都活得夠健康。

  在宮廷裡,只有權勢是光明。你有了權勢,就應有盡有,沒有權勢,便一錢不值。我童年的時候,就已經看多了這種現象。宮廷,是世間萬象的濃縮,而在比宮廷更複雜的宮外,權勢鬥爭一樣激烈。

  冷宮裡沒有虛情假意的伺候者,對我們來說倒是一件好事。南朝的冷宮還算有點人情味,因為裡面雜亂地堆放著許多古書,它們靜靜地躺在那裡,散發出寂寞的氣息。我常常坐在一張破席子上,看完一個章節,就跟著吝嗇的日影挪動。我本來就是在軍旅中長大的,現在樂得把自己當成一個男孩子。我不用塗脂抹粉,不用學習女工,平白多出來那麼多的光陰。

  我日夜看書,十歲時,已經把許多書看了又看。母親有時把自己喝的酒勻出來點燈,有時候就把我抱在她的懷裡,讓我給她講白天看的書。不管我說什麼故事,她都能聽得極有興致。我要是男人,也喜歡她那善於聆聽的模樣,未必要她的美麗。

  父皇去世前我有個啟蒙師傅,他是父皇的侍中謝淵。父皇死後,他藉口有眼疾,辭去了官職。因為無法教我,他就將自己的數十冊讀書心得都送入了冷宮,當我看到老師秀逸的字跡時,常常想起他朗如明月的微笑。

  我大部分時候都沒有夢,因為這裡是冷宮。到了這裡,你只有失去,即使得到,也意味著你失去更多。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本專門搜集宮廷詩詞的書,上面不知什麼時候被人潦草地寫滿了朱砂色的小字,我拿到光線好的地方仔細一看,原來都是同樣的兩個字:「殺人!」

  我常對著牆角的植物吹笛,野草閑花,是我們這裡的珍寶。這些卑微的植物總是春風吹又生,並且在風中跟著我的曲子在晨光裡擺動,可愛極了。我是它們的女王。

  冬天的時候冷宮更加陰冷,我們洗的衣服總也不幹。若去討柴火,要看別人臉色,我不願意,於是偷偷去御花園裡撿些樹枝,但還是不夠燒。屋角的蜘蛛網都被凍住了,我的手上生了凍瘡。唯有母親柔軟的身子依然溫暖,她天生就是血熱。我始終有可以依伴的人,所以從未絕望。

  我們母女冷眼旁觀外面的世界。

  清平元年,新帝割讓萊州,向北帝求和。南北戰爭終於平息。

  清平二年,新帝立長子琮為太子,大赦天下。那年秋天,廣加賦稅,並為陸太后建重福寺祈福。

  清平三年,饑餓的流民殺死蜀州刺史,開始起義。幾個月內,起義的人數就達到十萬。北帝乘勢奪取西川。最後,起義軍的殘部退入四川山林,號稱"藍羽軍"。

  清平四年,我朝護軍將軍王紹在湘西擊敗來犯的潮族邊民,一戰成名。諭旨他統領兩湖。

  我這位過時的公主前途灰暗,默默成長。要不是發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我極有可能永不得見天日,成為史書上"不知所終"的一位皇女。

  那天是我的十三歲生日。和往常的生日一樣,我和母親在一起吃著老宦官從市井上買來的長命酥。長命酥甜而香,絲絲纏綿。我仔細地吃著,不扯斷長命酥那些絲。母親呆呆地注視著我,明亮灼人的眼裡竟有一點恍惚。

  「我以前見過一個孩子,和你一樣,吃長命酥時幾乎不扯斷任何一根絲。據說這樣的孩子長大一定會有出息,做母親的心中也該歡喜吧?」她悠悠地說。

  母親當過尼姑,常常化緣,自然認識許多孩子。我將荷葉包裡最乾淨雪白的那一束長命酥捧出來,送到她的嘴邊,「你也吃些吧。夏初覺得在冷宮也不錯,至少能省心。」

  她捧著我的臉,「我恐怕不能省心。你這容貌,若不是皇家的血緣,只怕遲早是要進入後宮的。還好你是公主,唯一的出路就是嫁出去。」

  我吐了吐舌頭,「孩兒若要嫁人也得嫁個絕代豪傑。可惜天下英雄少有,剩下幾個好男人,早讓眼明手快的姑娘們搶走了,哪裡輪得到我冷宮裡一個書蠹?所以,現在就算皇帝開恩,打發我嫁個塗脂抹粉的紈絝子弟,生一大堆畏馬如虎的小孩,又有什麼意思?」

  母親笑了,她的銀髮逶迤在地,都被泥塵弄髒了。我注意到她的發上還插著玉燕簪,驚訝地說:「這只燕子怎麼飛來了?我還以為早讓宮裡那些女人收了去。」

  母后狡黠一笑,素淨的臉竟有無限麗色,「怎麼會?她們中沒有皇后,我自然不會讓給她們。我出來的時候,若沒有藏些東西,哪裡來的酒錢?」她遞給我一杯水。我喝了不久,就發起困來,目光開始迷離,臥在榻上,眼前似乎都是那飛舞的玉燕簪……

  就在那一年,大江南北傳誦起一首歌謠,連後宮與世隔絕的女人都知道了。

  「黃河浪,東海潮,慧眼識得真龍面,得天下者得皇后。」

  當時新帝還沒有立皇后。南朝的陸太后在陰暗處熬了多年,自然不捨得將昭陽殿的陽光讓給別人。另外,叔父多內寵,而太子的生母又起自蓬門。立貴者為後,于叔皇不便,立卑者為後,更煩惱無窮。北朝年輕的皇帝——北帝也未立後。關於這男子的傳說,簡直成了當代神話。

  北帝的元配皇后是平亂後被他賜死的。她死後,他立了兩個出身大族的女子為昭儀。第一個入宮三月暴卒。另一個因罕見君王面而作賦一首,卻被北帝強令出家為尼,在青燈中鬱鬱而終。他的後宮從此就沒有高位妃嬪,連得寵的宮女都沒有。所以他二十多歲時還沒有一個孩子。

  北帝雖被認為是孽星轉世,不過宮內的女子對他還是頗有興趣。因為聽說北帝有天神一樣的英俊容顏。年輕,絕美,神秘,殘忍,這些詞足以讓人產生諸多聯想,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更讓人驚奇的是,北帝的弟弟們似乎都沿襲了他的相貌,長得都十分俊秀。北朝詩人歌頌他們的容姿"比天日之翼"。但是我卻有自己的想法——死者們的陰影總會使北帝兄弟們金光燦爛的翅膀蒙塵。

  半夢半醒間,我似乎聽見窗外有雨聲,還有雨水打在荷葉上的聲音。難道我又回到了昭陽殿?我趕忙睜開眼,卻見一抹晴空,一彎斷虹,天真嫵媚猶有夢痕。我竟然臥在昭陽殿荷塘前的石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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