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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是,格格的家就在雞鳴寺附近,在雞鳴山東麓,離觀星台不過兩刻鐘腳程。」

  「你領朕去,入夜再叫人到雞鳴山下會合。」康熙的表情已經如常,他換了一件鼠灰色府綢夾袍,腰間系著銀帶,外面罩上石青色紗褂,頭上一頂灰色六合帽,手上一柄摺扇,晃晃悠悠地出了門。後面小丫頭捧著規矩的籠子,曹寅連忙接過籠子,拎了跟在康熙身後,康熙點了幾個侍衛,後面暗暗跟著四十個衙門戈什哈,都扮作普通百姓。

  曹寅默默地跟在康熙後面,按照規矩,不能有人與皇帝並轡同行,至少要在皇帝身後三步以外,若是遇到轉彎、岔路,才能出聲提醒:「爺,請右邊走。」

  康熙的背影顯得有些寂寞,路上行人不多,雞鳴山在南京城北,緊鄰著玄武湖,他們沿著湖畔鬱鬱蔥蔥的柳岸踏馬經過,康熙用馬鞭一指前面隱在一片柳樹外的城牆:「那是哪裡?」

  「回爺的話,是南朝梁國的台城。」

  康熙勒住了馬,看了看:「是梁武帝最後餓死的地方?」

  「是。」

  康熙目光一跳,靜靜地凝視片刻,沒有人可從他幽暗的目光中猜出他的心緒,他緩緩地說:「蕭衍年輕時也是一代明君,信了佛教,先功後過,把這煙雨樓臺、江山萬里,都葬送了,朕……」

  「三爺……」曹寅喊了一聲,生怕他說出什麼不祥之語。

  「至少侯景陷了台城,蕭衍還坐在寶座上斥駡他忘恩負義,虎老雄心尚在呀……」康熙露出一個寂寞的微笑,馬鞭一抽楊柳,「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裡堤……虎子!」

  「奴才在。」

  「蕭衍捨得了帝位、捨不得佛教,從前師傅們總說他也算是玩物喪志,可朕現在覺得,他是舍了明君之名、舍了財帛妻兒、榮華富貴,換得江南四百八十寺功德傳頌,一樣還是留名。虎子,他不要的,卻是朕要的,朕要換明君之名,其他的,都不在朕眼中。」康熙平靜地說,像是傾訴、又像宣示,目光,如玄武湖水,深不可測。

  「爺聖明!」曹寅大聲地答應了一聲,康熙一踢馬肚,又繼續往前走去,這才放心,最怕的就是這主子多情和魔咒一般的「滿人情癡」。到江南的這些日子,曹寅幾乎天天見康熙,一天都要提到留瑕幾次,濃情蜜意竟似撕不淨、斷不開,私下觀察,今日又讓母親曹孫氏去探太后口風,隱約猜出留瑕與康熙不單純只是兄妹之情。要是留瑕這回有個三長兩短,就怕康熙跟順治一個癡性子,加上國事如麻,只怕不好收拾,不過看著今日這個情勢,他似乎是不會因為留瑕尋死覓活了。

  又走了一陣,就來到雞鳴寺邊,曹寅給康熙指點了道兒,穿進一條不算寬敞的青石路裡,走了一段,才發現裡面別有洞天,道雖不寬,但是不論是街頭的牌坊、還是兩旁的門面都顯得幽靜雅致,曹寅輕聲說:「爺別瞧著這裡窄,其實都是緊挨著玄武湖,景致好著呢!」

  康熙輕輕踢著馬肚,欣賞著這江南的街景:「地靈人傑啊!朕說怪不得留瑕腦子這麼靈巧,都是這兒的水給養出來的。」

  「爺,您說朕了……」曹寅連忙提點,又說,「確實是水養人,雞鳴寺裡有口胭脂井,聽說打了胭脂井水勻臉,越洗越美,南京的女人都來買胭脂井水用,格格住在這兒,只怕沒少用胭脂井水。」

  「這倒好笑,胭脂井水是女人用的,放在尼姑庵裡還說得過去,怎麼放在和尚廟裡?」康熙想著有趣,便淡淡地笑了。

  曹寅也笑,他又說:「這還不是最好笑的,照理說,出家人該六根清淨,可這雞鳴寺每日打了胭脂井水,卻一桶幾文地賣人,靠這水,修了菩薩金身、還外帶十八羅漢呢!」

  康熙笑得打跌,曹寅見他歡喜,又說了好幾個笑話,聽得後面的侍衛也笑,又走了一陣,便來到留瑕家門。曹寅下去拍門,正是管家前來應門,接了進去後繞到後面去稟報,一進留瑕住的挽霞齋,就看見留瑕坐起了身子,正叫梅香梳妝,心頭覺得奇怪:「格格,您怎麼起來了?」

  留瑕背對著管家,淡淡地說:「我想今日會有訪客,讓梅香給我梳頭,精神些。」

  「格格料事如神,江甯織造曹寅來訪。」

  「曹大人是不是還帶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鵝蛋臉,膚色很白,顴骨上有些麻疤?」留瑕問。

  管家想了一下,才說:「是,跟格格說的一絲不差。」

  「哦……把今年最新的棲霞山茶拿出來,用珍珠泉水沏了送上來,你要精心著點接待。」

  管家答應了一聲,納悶地看了這個小女主人一眼,不懂為什麼要這樣慎重看待。曹寅是正白旗的包衣、旗主的私奴,雖然正白、正黃、鑲黃的旗主都是皇帝,可是私奴就是私奴,就算做了官,與滿洲親貴之間的主奴關係是無法改變的。

  繞進大廳,管家恭敬地對曹寅說:「大人,我們格格請您和這位爺到後進去,嘗一嘗今年的棲霞山茶。」

  曹寅沒有答應,先對正在看牆上一幅字的康熙說:「三爺,格格請您過去呢!」

  「那就走吧。」被稱做「三爺」的康熙轉過身,搖著摺扇出了廳堂,曹寅捧著規矩的籠子跟在後面。

  管家在前引路,他覺得這個男人出身必定不凡,曹寅稱他「三爺」,留瑕又這樣慎重其事地迎接,衣著雖不奢華,看得出來是極好的材質做的,明亮的眼睛、挺直的鼻樑,微微上翹的嘴角與留瑕有幾分相像,氣質溫和雍容,但是又帶著三分不可輕慢的傲氣。

  「管家,你們格格回來之後,跟誰往來?」三爺隨口問,目光滿意地流覽著這個簡潔雅致的小院回廊。

  「回爺的話,也只跟隔壁沐家的太太、小姐們來往。」

  走進後院,這是女眷們的住所,一般外客不進,康熙對曹寅說:「你在外面等,規矩給我吧!」

  管家怎麼能讓他親手拿,連忙接過籠子,帶著康熙又過了個月洞門,眼前豁然開朗,卵石鋪地,直漫到前方順著階梯下去,便是煙波浩渺的玄武湖。梯底系著一艘畫舫,隨時都可以泛舟湖上,康熙在湖邊立了片刻,忽聞一陣清香,嗅了嗅,管家微笑著說:「爺是聞到梨花香了吧?請這邊走。」

  隨著管家繞過前方一座曲廊,白壁黃木,雕出各種菱形、扇形的窗格來,出了曲廊,又是一個月洞門,門邊一幅對聯,仿的正是康熙最欣賞的董其昌字,「門掩梨花深見月,寺藏松葉遠聞鐘」,康熙心中暗暗點頭,留瑕的家就在雞鳴寺附近,暮鼓晨鐘都聽得清楚,這幅對聯確實對得合景合情。

  入了門,但見閒庭小院中,兩樹清素、冷香透心,小巧玲瓏的江南院落立于前方。康熙拾階而上,抬頭一看,房屋正中懸著「挽霞齋」三個大字,便問:「為何取名挽霞齋?」

  「回爺的話,一則是這兒傍晚觀霞最好,景觀開闊,霞光滿湖;二是合了格格閨名,格格小時候身子不好,台吉跟哈屯怕留不住,這才取了個挽霞的齋號。」

  康熙不多言,開了門進去,那房子比起乾清宮小得太多,一明兩暗而已,康熙左右一看,便走進東閣。管家想制止也來不及,心中只覺得這人怎麼這麼無禮,這好歹是個女兒閨房,怎麼亂闖?他又怎麼知道,康熙在宮中本來就是如此,有誰敢擋著皇帝不讓他去什麼地方呢?

  一打開東閣的門,前方的花梨大木床上,半躺著梳妝整齊的留瑕,她抬起臉,康熙胸中一陣壓抑不住的熱潮湧上,他急急地跨了兩步上去,一把將她擁住。留瑕原本想躲,怕他沾了痘毒,可是他抱得那樣溫柔,從心中一軟,就連身子都覺得不想動,她乖巧地倚在他懷中,康熙一手握著她消瘦的手臂,另一手輕輕地撫著她的背,柔聲說:「背上出痘了沒?」

  「還沒,都還長在臉上跟四肢,軀幹都沒長。」留瑕的聲音又幹又啞,她把身子挪開,低聲說,「我知道我的痘來得奇怪,很怕不是痘,是什麼怪病……」

  「別胡說,痘本來就很多種,個人體質不同,發出來的痘也就不一樣,沒什麼……」康熙捧起她的臉,仔細地看水痘的樣子,不是清水痘子,康熙將她的手放在自己腿上,切了脈,確實比一般兇險,但也還不至於出人命,「你乖些,不要去撓破了它就沒事……背疼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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