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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上官嫃轉身,面向落日。巍峨宮殿遮住了夕陽餘暉,她心底湧起重重落寞,「只有逢年過節的時候,我才可以接近他,像皇后一樣坐在他身邊。若不然,便只能隔著花園、隔著亭台、隔著長廊遙遙相望。不,是我望他。他若是肯望過來,哪怕一眼,我便不會如此怨懟。」

  元珊將鳥籠子擱在欄邊,輕輕勸道:「娘娘,不是今兒早才答應了安尚書要靜心讀書麼?前不久才行完笄禮,李尚宮說娘娘還有許多東西要學呢。」

  上官嫃回身繼續沿著長廊朝前走,一根根廊柱從身邊掠過。她這些年數了許多回,這道西廊,共有一百六十九根廊柱,走到盡頭,轉個彎就是司馬棣的寢殿,可她從來沒有勇氣轉過那個彎。折回來從頭再走一遭、再走無數遭,或許總有一遭能遇見他。

  明年開春便是秀女大選,恐怕這道長廊不再屬於她一個人了。

  李尚宮陪長公主在御花園中信步徜徉,溫聲細語地說著後宮事務。對長公主來說,事無巨細,每日所聞皆要一一回報。

  司馬銀鳳望著御花園裡整片整片的蔥郁,微微蹙起眉,似自言自語道:「連朵花兒也見不著,這叫什麼花園。」

  「不如去太液池,如今的夕蓮花開得正好。」李尚宮提議道。見長公主並不反對,便引了這一簇人往太液池去。

  重重花瓣的夕蓮花在驕陽下開得極好,襯著底下翠綠的蓮葉,一朵朵點綴在水面上,蔓延到太液池的盡頭,遠遠看去,如天際著了火一般。司馬銀鳳站在華蓋下仍然嫌熱,搖著團扇說:「也不知是不是這夕蓮花的緣故,像火一樣,讓人覺得熾熱。」

  李尚宮似笑非笑道:「公主殿下,心靜自然涼。」

  司馬銀鳳將團扇交給身邊的婢女,輕笑了兩聲道:「李尚宮教本宮如何才能心靜?那倔丫頭還是這麼不識趣,每日去請皇上,結果只能日復一日地失望。」

  李尚宮垂目道:「她何嘗不懂,只是明明知道結果,卻還一味地堅持罷了。也是個可憐的孩子。」

  司馬銀鳳揚起下頜,盯著護欄上一對雀兒,曼聲說:「本宮也憐惜她,只是這世上誰不可憐?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李尚宮不再答話,默默地站在一旁。司馬銀鳳忽而歎了口氣,道:「李尚宮,明年秀女進宮之後,若無變數,就給他們安排合巹吧。」

  李尚宮沉穩應聲,心卻突突直跳,待長公主轉身之後,她的唇邊泛起一抹欣慰的笑意。

  門窗之上都垂著湘竹簾子,一條條竹簽被金線絡得極平整。陽光斜斜透進來,被竹簾切割成細細的橫紋。圓桌上堆積著司衣局送來的衣料,元珊捧著小冊子,一面清點一面時不時念出聲,「江甯織造……貢緞、蟬翼紗……綾、羅、緙絲……」

  上官嫃半倚在矮榻上,一手支著側臉,眼睛斜斜向上睨著正在小憩的八哥。月白的廣袖綢衣襯得她身段姣好,只是缺了幾分生氣。

  元珊歡喜地喚道:「娘娘,挑些喜歡的吧,好讓司衣局趕制。」

  上官嫃收回視線,歪頭望著桌上滿滿的綾羅綢緞,懨懨道:「每年都是這些,挑來挑去也沒意思。我深居簡出,哪兒用得了那麼多衣料。」

  元珊道:「皇后娘娘,李尚宮娘娘說明年開春之後有許多秀女進宮,娘娘是後宮之首,不會像現在這般悠閒了。還是多備些衣物,以免到那時候司衣局忙不過來。」

  上官嫃不再言語,扭頭望著書案前專心致志的安書芹。安書芹從容、淡雅,似乎沒有任何事物可以攪亂她的心緒,這正是上官嫃所嚮往的。要做到心中了無牽掛,談何容易。

  竹簾嘩啦一聲響,莫尚儀神情嚴正掀簾而入,吩咐元珊,「別的暫且放下,先挑幾匹素色的料子,快快送到司衣局去趕制。」

  上官嫃起身而坐,問道:「莫尚儀,出什麼事了?」

  「涼王爺歸西了。皇上下詔為涼王爺大辦喪事,在金陵選塊風水寶地賜予厚葬。皇后娘娘也得敬老涼王一聲三皇叔,是要哭靈的。剛承襲了爵位的新涼王要攜妻兒進京謝恩,娘娘免不了陪同皇上一道接見他們,多備上幾身素雅的衣物好。」

  上官嫃輕輕哦了一聲,側頭瞥見安書芹在發怔,她握筆的手略微顫抖,遲遲沒有落下,從筆尖凝結出一滴濃墨,落在宣紙上,漸漸暈開。安書芹恍然擱下筆,神情錯愕地望著書寫工整的長卷。抄了一上午的書,被這滴墨毀了。

  老涼王的靈柩入宮那日清晨,玉露零零,好似半夜下過雨一般。棺柩前,新涼王司馬琛掛了白袍,攜妻兒鄭重其事地一步一頓穿過東直門。喪樂如期響起,隊伍最末的僧人開始搖鈴誦咒,一片號啕哽咽聲浩浩傳開來,迴響在宮牆之間。

  待眾人漸漸走上了祖廟前的白石甬路,愈發哭得悲慟了,驚動了甬路兩旁的蒼松翠柏上的一干燕雀。

  上官嫃與司馬棣早在祖廟等候,殿中各人無一不凝神肅穆。高高月臺上設著古銅鼎彝等器,棺柩之外,燃著七盞大燈、四十九盞小燈,另有香花、金銀等祭物。待棺柩停放妥當,司馬琛領著眾人三跪九叩,接著宣讀祭文,哀痛到極點時,他幾乎發不出聲。

  司馬棣親自把酒澆奠,接著與司馬琛安慰了幾句,跪在靈柩一旁的美婦和少年磕頭謝禮。司馬棣的視線在少年身上停頓了一刻,轉身回座。跟著後面的上官嫃不禁多看了那個少年一眼,他是新涼王的世子,長得端正體面,眉眼之間透著一股仁厚,但不知什麼原因,顯得壓抑而頹廢。上官嫃按例對司馬琛的妻子說了兩句撫慰的話,剛抬腳,便聽得身側重重的磕頭聲。扭頭回望,那少年目光低垂,神情木訥。上官嫃再抬頭尋著司馬棣的身影時,發覺他眼裡飄過一抹不可捉摸的神思。

  樂聲、抽泣聲、誦經聲,夾雜著一些纏綿斷續的哀悼話語,漸漸地就漫過了整座祖廟。

  時至酷暑,好在殿宇深廣,加之竹簾遮陽,一進寢殿反倒覺得陰涼。司馬棣拂了拂衣袖,忽然盯著寬袖翻邊上的精緻花紋,問:「小蘭子,這個花紋前日還沒有,誰繡的?」

  戴忠蘭低聲道:「回皇上,是皇后娘娘。」

  司馬棣一怔,眼角餘光瞥了眼側前方的司馬銀鳳,不再說下去了。

  戴忠蘭命人去準備涼茶和冰鎮瓜果。司馬銀鳳就著矮榻半躺下歇息,叫了宮婢過來捶腿。她忽然扭頭望著司馬棣笑道:「皇上,李尚宮挑的那幾名婢女是不是不夠新鮮了?鮮少見她們貼身伺候。」

  殿中本來極靜的,隱約聽見遠處的蟬鳴跟今日哭喪的人一般聲嘶力竭。司馬棣沉吟著:「朕還是習慣小蘭子在身邊。」

  司馬銀鳳輕笑兩聲,微微合目,「若是不喜歡了,再叫李尚宮挑幾個過來。」

  司馬棣平和道:「朕親政不足兩年,一直不敢有違皇姐叮囑,素日裡勤於政事,為朝堂盡力。至於女子,不過是閒暇時的玩物,多幾個,少幾個,實在沒分別。」

  司馬銀鳳掩口而笑,粉面微紅,「皇上可是長進了,視女子為玩物。不錯,帝王之心不能交給任何一個女人,不然,就如楚霸王,落得那般結局。」竹簾的影子烙在司馬銀鳳身上,一道道光亮襯得她身段婀娜,指尖的景泰藍護甲無意識地在腿上一下一下地敲著,問,「皇上千方百計地把司馬琛弄進京來,打算拿他怎麼辦?」

  司馬棣坦然答:「涼州兵馬乃全國之重,此番三皇叔駕鶴西去正是大好時機。朕不想拿他怎麼辦,只是想看看在他心裡,兵權與愛子,究竟哪個的分量比較重。」

  司馬銀鳳手下一頓,猛地睜開眼,「你要扣押涼王世子?」

  司馬棣抿唇而笑。司馬銀鳳出神地想了一陣,問:「要除他麼?」

  「朕更想念及叔侄情。」司馬棣一挑眉,端起茶盅來呷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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