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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楊夫人不悅,道:「駙馬是官家女婿,難道選擇禮品的眼光會不如下人?往年國舅宅的禮品他也備過好幾次,沒見官家不喜歡。」

  見公主幡然變色,我立即先開口道:「國舅夫人言之有理,禮品由駙馬親自採辦,足可見公主駙馬孝心,官家見了會更喜歡。」

  梁都監也在旁附議稱善,力勸公主接納楊夫人建議,公主最後只好勉強答應。

  李瑋的態度倒是遠比其母謙和。出門採購之前,先來徵求我的意見,問買什麼樣的禮品比較合適。

  我告訴他:「宮中不缺奇珍異寶,帝后平日尚儉,也不愛奢華器物,但都很喜歡翰墨丹青。都尉若能進呈幾幅書畫精品,他們必會欣然接受。」

  李瑋依言而行,十數日後,帶回了六幅書畫,交給我與公主過目。

  我展開一一看了,然後默默遞與公主,公主先看其中售價最高的一幅王羲之尺牘,玩味須臾,忽然眉頭輕顰,側目掃了掃李瑋。

  李瑋一驚,惶惶然轉顧我,像是在問我:「這字有何不妥麼?」

  我向他友善地微笑,道:「都尉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罷。餘下的雜事不妨交給懷吉來做。」

  待他走後,公主拋下手中尺牘,頗有怒色:「這傻兔子又當了一回冤大頭,花重金買了幅摹本回來。」

  那時白茂先亦伺候在側,聞言拾起尺牘仔細端詳,然後請教公主:「公主因何確定是摹本?」

  公主道:「王右軍少年時寫字多用紫紙,中年以後多用麻紙,又用張永義制紙,而這幅尺牘雖精心做舊過,仍可看出是竹紙塗蠟。國朝以來士人才以竹紙寫字,晉人尺牘用竹紙,必是贗品。」

  語罷,她又問我:「其餘那幾卷,可也有偽作?」

  我從李瑋送來的書畫中揀出兩卷交予公主。

  公主先看一幅歸於張萱名下的宮苑士女圖,琢磨片刻,覺出了其中破綻。

  「這女子穿的裙子從質感和花紋上看,是荷池纈絹,這是國朝才有的布料。」她指著畫中人說。

  我頷首,又一指畫上一內臣模樣的人,道:「張萱是唐代玄宗朝時人,那時內臣戴的是圜頭宮樣巾子,而這畫中人頭上卻戴漆紗纏裹的襆頭,這是唐末才出現的樣式。」

  白茂先亦輕輕走近,看了看這幅畫,道:「梁先生跟我提起過張萱,說他畫女子尤喜以朱色暈染其耳根,而且他擅畫嬰兒,既得童稚形貌,又有活潑神采。而這幅畫中這兩個特點都沒有,侍女所抱的嬰兒面目老成,只像是把成人的面目縮小了……」

  他略一顧他,他立即垂首噤聲,公主見了對我道:「小白又沒說錯,你何必阻止他說下去?這畫確是後人託名偽作的,連小白都能看出來,可歎李瑋還懵懂不知。」

  她歎息擺首,又展開另一幅據說是五代著名山水畫家李成所繪的《讀碑窠石圖》,這次沉吟良久,仍未發現可疑之處,於是問我:「此圖置境幽婁,氣韻瀟灑,筆勢穎脫,畫樹石先勾後染,清澹明潤,饒有韻致,的確是李成筆法。絹本設色,亦無異常之處。你又是從哪裡看出是偽作呢?」

  我答道:「此畫仿製者比諸前兩位,顯然敬業多了,摹本惟妙惟肖,連刻畫圖記名字,都幾可亂真。但也正因為摹者敬業,所以他遵守了製造贗品高手的一項原則:在摹本中故意留下一點破綻,以供識者分辨。這圖中的破綻在碑石之上。原作殘碑側面有一行隱約可見的細微字跡『王曉人物,李成樹石』,這是李成的署名,說明畫中人物是邀其友人王曉所繪。而如今這幅畫中卻無這行字,因此臣斷定是摹本。」

  「那你又如何得知原本上有那行字?」公主追問。

  我告訴她此間緣故:「幾年前裴承制從民間訪求得此畫原本,已藏入秘閣,臣亦曾見過。」

  公主擱下圖卷,舉目凝思,意極惆悵。須臾,又是一聲歎息:「李瑋坐擁金山,見識卻不如你們這些內臣,重金購得六幅書畫,竟有一半是偽作。想想後半生必須與他系於一處,頓覺活著也無甚趣味。」

  我默然,最後這樣開導她:「但駙馬待公主很真誠,人是極好的。」

  她淡淡笑笑,換了個話題:「懷吉,看來還須煩勞你外出,去尋些能入眼的書畫獻給爹爹和孃孃了。」

  我欠身領命,她又露出一絲憂慮之色,道:「只是如今所剩時間不多了,你此前又很少在坊間行走,知道應在哪裡尋訪麼?「

  我應道:「公主無須多慮,臣知道該去何處。」

  9.雅集

  次日我帶白茂先離開公主宅,直往崔白居處。

  此時崔白已成譽滿京師的畫家,頗受士大夫賞識,常與文人墨客過從雅集,他的居所也從昔日那狹窄陋巷搬到了相國寺附近的風景佳勝處。

  我按路人的指示找到崔宅,叩門數下後,門嘎地開了,一個十餘歲的小孩自內探首出來,眼睛滴溜溜地打量著我,卻不說話。

  「元瑜,來客是誰?」我聽見裡面傳來崔白的聲音。

  於是我朝那孩子自報姓名,請他代為傳報。

  那孩子點點頭,跑了回去,少頃,崔白親自迎了出來,滿面笑容地對我長揖,口中連聲道:「許久不見,懷吉別來無恙?」

  寒暄之後,他引我入內,我記掛著購畫之事,一壁走,一壁跟崔白簡單敘述了緣由,問他可願選幾幅新作給我進呈帝后。他聽了笑道:「我原是為畫院所棄之人,豈敢再進呈塗鴉之作以供禦賞?不過說來也巧,我正與兩位好友在園中飲茶賞畫,相與切磋,他們畫藝倒都不俗,亦有新作在此,你且去看看,若有合適的,便請他們取幾幅給你罷。」

  正想再問他這二位友人是誰,卻見曲廊一轉,他已引我進至後院園中。

  這後院面積不大,但中植松檜梧竹,內設小橋流水,清曠雅靜,人行於其間,如處畫中。

  小橋邊有一座竹子建成的亭閣,崔白的友人皆在其中,一位年逾半百,戴高裝巾子,著交領襴衫,正反系袍袖,提筆在案上圖卷中點畫,另一位年齡與崔白相仿,三十多歲,頭戴高士巾,身穿大袖直裰,此刻坐在茶爐邊,似在等湯瓶聲響,以注湯點茶。

  崔白帶我進去,先將我介紹予二人,他們皆過來見禮。我問崔白兩位先生該如何稱呼,他卻笑而不答,只說:「你且看兩位先生大作。」

  我移步至案邊,先看适才作畫的先生未完成的作品。他畫的是一株牡丹,花朵不以墨筆描寫,只以丹粉點染而成,嬌豔鮮妍,而無筆墨骨氣,大異於畫院盛行的黃氏畫法雙鉤填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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