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扶搖皇后 | 上頁 下頁
四九六


  老神棍果然還是很愛面子的。

  她賭這些神棍向來以維持教宗尊嚴為第一要務,不會願意當眾破壞百年來的規矩,她坦然直入,當眾要求神殿履行諾言,老傢伙也只有先應著。

  更重要的是,她目光一閃——神殿上方的暗影裡,長青殿主身後,突然冒出了個紅紅的禿頭,雞蛋皮一般圓潤光滑亮光閃閃,笑眯眯宛如看媳婦一般看著她,正是曾經在扶風想要調教她,被她四兩撥千斤一一打回,最後和她結成革命搶劫友誼的雷動。

  他身邊還有個月白衣裳的中年女子,神容清淡,面色如雪,看她的眼神卻不似雷老頭子親切喜歡,倒是頗有幾分不滿。

  這位倒是沒見過,但是憑感覺,她想這應該是宗越那位和雷動頗有交情的師父,醫仙穀一迭,想到宗越她立時呼吸一緊——他怎麼樣了?現在在哪?他師父既然也趕來了,他應該沒事吧?

  不過穀一迭看她的眼光著實不友好,孟扶搖有點淒慘的想著,自己,其實就是個罪人吧。

  雷動和穀一浩都和神殿有交往,兩人在五洲大陸也是極有威塑的前輩耄宿,有他們在,公然賴賬的事,長青殿主是做不出來的。

  淡紫的桐花在九儀大殿前浮沉,長青殿主立於玉階頂端,居高臨下的俯視她,看著這女子神容明亮,玉白微紅,雖然氣質風神和他想像中略有差異,更為光華明燦,但那風姿態度,宛然便是一朵亭亭的蓮花。

  妖蓮。

  創教祖師一生所愛近於癡迷,為此不惜以神力心血日夜培育,終逆天改命將之練出人身的,掌心蓮花。

  她還是回來了。

  數百年前險些毀掉神殿的妖物,終究還是踏上了長青神聖的土地。

  說什麼離開五洲,說什麼欲待回歸,別說他不願意送她走,便是送走她,誰能保證她不會因為哪次契機再次回來?到那時,他已不在神殿,難道便任這妖物再次毀掉神殿,攪亂世間?

  數百年前因為她,創教祖師險些自毀也險些毀掉整個神殿,接瑰地宮一場大戰幾乎折損了本教大多精英,走火入魔的祖師最後神力倒灌不足,也給歷代長青殿主留下了隱患,一場至今沒有消弭後患的大禍,全都因她而起。

  如今他怎可讓她再回到他身邊,顛倒綱常,盅惑眾生?

  他百年來潛心修煉,一生中大多時間都在閉關,修為也是歷代殿主之中最高者,原以為這樣便可以克服來自祖師神力中的不足和危險之處,不想一番苦心,到得最後,還是不能擺脫宿命的獠牙撕咬。

  那一日看見眉間慘青,他的心也瞬間化成慘青琉璃,落地錚錚。

  飛升……什麼飛升?

  有誰知道從祖師開始,長青殿主代代成魔?

  接天峰最後一月閉關,其實只是八部天王合力禁錮了創教祖師,那時他已經是魔王,而不再是世所仰慕的神。

  這魔臨終悔悟,將神力傳給下代殿主,誰知道那已經半瘋狂的力量,如一枚危險的利刃,潛伏在各代殿主命運深處,或早或遲,當各代殿主眉宇間浮現和當年祖師一般的慘青之色,成魔之日,便已不遠。

  二十餘年前祖師轉世于無極國,他欣喜,也不安,喜的是解鈴終須系鈴人,祖師轉世意味著高懸於長青神殿數百年的陰雲,終有機會可以驅散,不安的是,如果再遇那妖蓮,歷史會不會重演?

  他為此日日推算,等待著那妖物返生之時,她果然回來。

  然而她生辰八字明明已經推算得出,卻始終難覓其蹤。

  不過很好,她自己來了。

  只有收了這妖物的魂,永鎮地宮之下,懸於長青神殿頂端的噩夢,才能永久終止。

  殺她,必須。

  她富有一國又如何,她敢於出兵又如何?神權之國,百姓忠誠難以想像,無論哪國的軍隊入侵,都必將受到穹蒼全民的拼死抵抗。

  只要他在,只要長青神殿安然存在,穹蒼永不消亡。

  長青殿主靜若深水卻決然冷漠的目光,淡淡籠罩在孟扶搖身上。

  這些長青神殿數百年來的最大秘密,除了歷代殿主,無人得知,他也永遠不打算給任何人知道。

  他本來還該有更多的機會殺掉她,然而有意無意的,最近那許多人那許多事都在糾纏著他,竟讓他抽不出手來,以至於容得她到了階下。

  這樣也好,處理得更乾脆。

  「你有何要求?」他看著她,再一次問。

  你有何要求?

  有何要求?

  有何。

  要求?

  孟扶搖一瞬間有些恍惚。

  二十一年歷經磨難,二十一年苦海跌宕,二十一年漫漫長路,二十一年拼死前行,流著汗灑著血斷著骨裂著心,一步一步,以鮮血傷痛鋪路掙扎前行,在七國風雲間輾轉求生,無數次瀕臨死亡無數次陷入絕望,那樣一身是傷苦痛難言的,噩夢般的堅持。

  只為這一句——你有何要求。

  幻想過無數次,當自己終於跨進長青神殿,當大神通者真的對自己問出這句話,她一定堅決的,毫不猶豫的,大聲的,回答:

  我要回家!

  付出那許多,走過午夜夢回時都不堪回首的慘痛歷程,她沒有理由在終於碰觸到希望的最後關頭,放棄。

  我要回家。

  在心中呼喊了二十一年,歷經苦難也從未動搖從未更改從未走斜了的,夢想終歸。

  錯過這一日,不說以往辛苦全都付諸流水,從此之後也永無機會。

  這一句來得太艱難,艱難到她一想起便全身顫抖。

  她確實在顫抖著,一直平靜堅剛的姿態如靜水中激起深流,那樣的顫抖似乎從心底發出,震得全身血脈都在簌簌作響,她的牙齒上下相擊,發出格格的細音。

  那些生命裡永不可忘的舊事光影,刹那間滄海奔回。

  雪白的醫院……憔悴的媽媽……簡陋的小屋……窗外的油菜花……

  病床的等候……老舊的童話……封面的小鴨子……撫過殘破書頁的手長滿老人斑……

  孟扶搖突然跪了下去。

  她跪在冰涼的臺階上,斜側著身子,向著遠隔時空的那個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然後她伏於塵埃,臉貼著冰涼的玉階,在那樣徹骨的寒冷和悲涼中,低聲,卻平靜的道:「請放長孫無極。」

  請放長孫無極。

  眼淚慢慢沁出,只有一滴,落在玉階之上,深入玉石肌理,那一小塊白色,便略略的深,像一塊被燙破生命細胞,永久難愈的傷痕。

  媽媽,對不起。

  人生裡,有很多比自己心願更重要的東西,那些深愛和成全,那些寬容和放棄,那些犧牲和瞭解,那些輕易的拋擲和努力的爭取,那些寫在我一路血淚歷程中的,永遠閃爍光亮,照耀我一路前行的最可寶貴的東西。

  沒有他,沒有他們,我走不到現在,當我想著獨自一人無所掛礙的支撐前行時,我早已不知不覺背負了無數人的犧牲和付出。

  我的人生是他們幫助塑造的,我的命是他們給的,我的路是他們用生命鋪就的,我的傷痕,是他們以自己的心血做線,縫補彌合的。

  到得如今,我已經沒有可能,再拋卻那些鏤刻在生命和血液中的印記。

  那是映在我一生路途前方中的光影,看似輕弱無力,卻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拂去。

  原、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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