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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八


  孟扶搖收拾軒轅宮中那些長嘴婆的時刻,小七正揣著單子敲開了鐵家胡同靠近宮門處的宮人司的門。

  打著呵欠的小太監開了門,罵罵咧咧道:「這麼早擾人……」看看小七倒是一怔,眼底飄過一縷詫異之色。

  小七遞上單子,那小太監詫色更濃,上下打量了下小七的衣著,目光在他身上披著的戰北野的黑狐大氅轉了轉,又看了看名貴大氅底的襤褸衣著,抖了抖單子笑道:「哦,要去宮裡做雜役啊?這活兒可不容易得,宮中難進呢。」

  小七抬起頭,看他打量大氅賊溜溜的眼神,想了想,將大氅默不作聲脫下,塞進小太監手中。

  那太監眉開眼笑的接了,伸手捏了小七一把,道:「弟弟你乖巧的,將來有你飛黃騰達的。」小七一把打開他的手,那太監也不生氣,翹起蘭花指道:「我給你通報去啊。」

  過了一會他過來,說:「李公公喚你呢。」又對一處邊門招呼道:「王刀手,起啦,有活兒幹啦。」

  小七沉默跟著他進了院子,季公公見他來了倒是高興的,拉著他的手道:「來,這兒把名字簽了。」

  小七縮手,抿唇道:「我不會寫字。」隨手畫個圈圈道:「我都是畫圈圈的。」

  他當將軍的時候,有什麼文書確實都是畫圈的。

  李公公也不介意,收了文書,又叫小七去洗澡,洗完澡發了件寬寬的袍子,小七也穿好,剛穿好,那王刀子扛著一堆東西進門來,睨小七一眼道:「跟我走。」

  小七看他扛著白布草木灰還有瓶瓶罐罐箱子物事,以為要去做工,默默跟了上去,跟著他進了一間屋子,四面空蕩蕩,窗戶紙糊得嚴實一絲風也不透,中間一張窄床,還有些繩索散落。

  那王刀子遞過一碗湯來,道:「先喝了。」

  湯黑糊糊的,還有點臭味,小七流浪久了,也生出點戒心,他袖子裡有一根銀針,再窮都沒有變賣掉,他拿出來,小心的試了試。

  王刀子大聲嗤笑:「哈!還有拿銀針試大麻湯的!」

  沒有毒,小七也有些渴了,咕嘟咕嘟的喝了下去。

  湯下肚,熱熱的,有點奇怪的味道,像是噁心卻又不像,身子卻漸漸的輕飄起來,小七突然覺得頭腦很昏眼皮很重。

  他的手一松,湯碗落地,被王刀子熟練的接住,隨即隱約聽見門開了,進來幾個人,王刀子從袋子裡拿出一柄亮閃閃的彎刀,在燭火上烤著,招呼:「把他衣服脫了,弄床上去……」

  然後他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

  宮人司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小太監鬼鬼祟祟出來,腋下用布包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包,縫隙裡透露出一點毫芒燦爛的大氅的毛尖。

  他滿意的摸摸大氅,心裡很得意今天賺了筆大的,等下去當鋪當了,換了銀子又可以賭一把。

  冬日早晨行人很少,地面結著淺淺的冰,小太監順著外宮牆一路走,小心的避著那些結冰的地方,然而他的雙梁棉鞋因為穿久了,底子又薄又滑,走著走著,還是「砰」的一跤。

  包袱摔飛出去,散開,大氅滾了出來,小太監一急,哎喲哎喲的去揀,對面卻突然過來一個人,手疾眼快的將大氅撿起。

  小太監大叫:「那漢子,那是咱家的!」

  「你的?」對方抬頭,鼻直口方的端正臉上表情怪異,「你的?」

  「當然!」

  那人一伸手,一拳頭便敲在了他腦袋上:「再說一遍是你的!」

  這一拳就像個鐵錘夯務實實的敲下來,小太監腦袋嗡的一聲,只覺得自己腦袋都被敲縮進了脖子,昨天晚上看見的星星全部飛到了眼前。

  「我……」

  「砰!」又是一拳。

  「你有種再說一遍?」

  小太監嚎啕……咱不是想說「我的。」咱是想說「我不說了」啊啊啊……

  那人反反復複看那大氅,不耐煩的踹他:「快說哪來的。」

  小太監含淚,縮著脖子,指了指身後宮人司道:「一個要來做雜役太監的小子孝敬我的……」

  「胡說!」那人一聲大喝驚得小太監尿都出來了,「他什麼身份,孝敬你?」

  「什麼身份?」小太監愕然,「一個窮小子,什麼身份?」

  「窮小子?」那人詫異的問:「什麼樣子?」

  小太監抽抽噎噎說了,那人臉色越聽越沉重,半晌喃喃道:「小七?」

  他仰起頭,看向身後宮牆——他被他那見鬼的無良主子給扔了,在攝政王府那裡轉了很久,昨天才得到主子留下的信息,居然跑去宮裡做皇后了,他正在想法子進宮,不想在這裡看見戰北野的大氅,戰北野的衣服和別人不同,他衣服內側多半都有火焰狀龍圖騰,誰家也仿製不來,在一個小太監手中看見戰北野的衣服,那實在太詭異,自然要問一問,不想問來問去,居然問出個驚悚的消息——小七要去做太監?

  鐵成腦子裡「嗡」的一聲,他自然是知道小七被逐的那段事兒,如今小七要進宮的理由他也推測得出,可是真要給他以這種方式進了宮,那後果也著實太慘烈,戰北野他不管,最起碼他主子,那是鐵定會一輩子做噩夢的。

  傻小七!你這不是贖罪,你是害人!

  鐵成一把當胸抓起小太監。

  「他在哪裡?帶我找他!」

  ***

  時間拉回到十日之前,梵花浮沉雲煙繚繞的幽境遠山之上,那段師徒對話之後再過了三晝夜。

  九曲回廊霧氣迤邐,曲折幽深不知其所來也不知其所往,煙光彌漫間素衣人影默默長跪,淡然不起。

  粉團團的人影突地一閃,出現在長跪者的上方簷梁上,太妍手指一彈,一點紅光打在長孫無極背上,喝道:「被罰的人,睡什麼覺!簡直是褻瀆師伯意旨!」

  長孫無極震了震,抬起頭來,剛要說什麼,太妍突然身子一轉消失不見,與此同時煙雲之間,毫無聲息的出現濛濛青影。

  長孫無極垂下頭去。

  「無極你還是沒想通麼?」高冠老者眉目高古的臉在霧氣中漫漶不清,神情也依舊看不出悲喜。

  長孫無極一動不動,沉默不語,他長衣鋪開,膝下有雪,眉目間也積了細細霜花。

  老者沉默注視著他,半晌無聲一歎,道:「我曾喜歡過你這性子,如今……」他轉過身去,道:「起來罷。」

  長孫無極俯身:「謝師尊。」卻沒有立即起來,老者沒回頭,卻知道他其實是暫時起不來了。

  玉山之巔天下極寒,三日三夜跪下來,尋常人早送了性命。

  衣袖一拂,氣流一湧,長孫無極借力指尖撐地慢慢站起,扶住身後廊柱。

  「為什麼?」老者語氣有絲疲憊。

  「父皇身體不佳。」長孫無極淡淡道:「為人子者,總得侍奉父親大人病榻之側。」

  「長老們已經對你讓步,允許你出入紅塵,你不過接這個位置,並不阻礙你紅塵盡孝,將來你做不做皇帝,也不干涉你,你還要怎樣?」

  「師尊春秋猶健,無極不敢僭越。」

  「我已達到地仙之境,待曆渡紅塵最後一劫之後,無盡之界才是我該去的地方,要不是這些年你師叔太妍一脈始終爭奪不休,早就該傳位於你,如今我好不容易說服長老們,你卻執拗如此,無極,你……你便不能成全你師尊,提前接位麼?」

  長孫無極沉默了下來,半晌道:「師尊,此位非無極可承。」

  老者手指微微一顫,回身,眼底金光乍現,光明大迸,刹那間如雲海之上再升琅日,輝光萬丈似要射進長孫無極心底:「無極……你到底在怕什麼?」

  長孫無極神色不動,答:「無極害怕因為自己,致禍本門,使門戶分裂,上下不安,成本門千古罪人。」

  「是嗎……」老者深深看著他,半晌歎息,「我好容易出關一趟,原想著解決這事,卻被你們給纏弄得不得安寧……罷了……你走吧。」

  他不再理會長孫無極,就地盤膝坐下,五指一拂,掌間突起了無數透明氣流,漫天煙雲梵花如被他掌間升騰真力吸引,層層簇簇旋轉著向他五指之間靠近,最後化為一道巨大的門戶。

  天地為幕,雲海為障,重門深掩,不見仙蹤。

  他再次閉關了。

  長孫無極無聲的舒一口氣,身子一軟向後一倒。

  身後有人扶住他,有些涼的手指,那人亦發出如釋重負卻又淡淡無奈的歎息。

  長孫無極就著那雙扶住他的手,艱難轉首,看向玉城孤山之下,某個遙遠的地方。

  扶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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