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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一夜衝殺。

  當孟扶搖在那個逐漸縮小的隊伍的保護下殺出重圍一路驅馳,終於看見姚城的城牆時,夭色已經微明。

  從身後刮來的風帶著濃烈的血腥氣息,戎人士兵在那個斷臂了依然十分兇悍的將領驅使下,策馬追殺不死不休,孟扶搖環顧身側,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四個人,接到她的時候,這些人已經死傷三分之一!這一路追殺下來,戰死的,力竭的,那些陪著她從屍山血海中殺過來的人,一個個從馬上跌落,再瞬間被呼嘯而來的騎兵踩成肉泥,孟扶搖只能含淚伏在馬上向前沖——她的韁繩握在領頭的黑衣人手中,用自己的身體為她擋來自身後的暗箭。

  終於看到了姚城城門,孟扶搖松了一口氣,無論如何總算到了,如果這十五人因為她而全數陣亡,她真的覺得自己難以面對元昭詡。

  這一鬆懈便覺得全身的傷口都叫囂起來,都骨頭都似乎立刻要散架,孟扶搖掙扎著,策馬上前對城上喊話,「開門!我回來了!」

  彪悍的鐵騎在以每刻鐘數十裡的速度飛快接近,孟扶搖幾乎已經聽見領頭的馬嘶聲,城樓卻上毫無動靜,守城的士卒從堞垛後面木然的看著她。

  孟扶搖若有所悟,趕緊取下腰上系著的人頭,舉起來給他們看,「我是詐降!這是敵軍主帥圖貼睦爾的人頭!戎軍將領幾乎死盡,三日內一定退乓!開門,快開門!」

  依舊一片死寂,這回城牆上的士乓乾脆走開了去。

  身後大片馬蹄踏地之聲響起,如一陣雷鳴轟然而起,天邊起了一陣黑雲,騰騰包卷天地。

  戎軍追到近前了!

  孟扶搖猛的一揚鞭,快馬沖到城門前,一鞭將城牆磚打得粉碎口激起的煙塵裡她心急如焚的大喝:「開門!追兵馬上來了!你們要害死我們嗎?」

  城牆後探出一張冷漠的臉,那臉冷漠的對著她,高聲道,「開城門,讓你這個賣城賊帶戎兵進來殺我們嗎?」

  孟扶搖心底一沉,眼前黑了一黑,身子一晃險些從馬上栽下來,她身後黑衣人急忙扶住他,隨即便聽見他一聲悶哼。

  孟扶搖回頭,便看見他肩上明晃晃插著一支箭——追兵到了!

  身後那斷臂追來的老哈將軍突然大笑道,「孟城主,你說能叫開門的呢?你失信了,大帥會不高興的!」

  孟扶搖霍然回首,死死盯著他,老哈對上她這樣的目光也不禁驚得顫了顫,然而他的帶上內力的笑聲已經遠遠傳了開去,別說城樓上的人,就是城內的人,也已經聽見了。

  砰的一聲,城內的鐵成撞上了城門,他是被一群漢民踢上去的,那些人指著城外的方向,瘋狂的笑著,「你這到死還說賤貨無辜的戎狗,這下你可聽見了吧?你去開門啊?給你的女人你的主子開門啊?」

  鐵成滿臉是血,一條腿已經被打斷,詭異的拖在身後,他咳嗽著,一口血沫吐在塵埃,憤然怒駡,「我說不是,就是不是!「

  他當真支起身子,去開城門,立即有漢民沖上來要踢打他,一群戎人也沖了上去,城門口頓時混戰成一團。

  鐵成什麼人都不理,他已經聽見外面的衝殺聲,心急如焚的去拔門閂,城門上卻不知何時多了一道銀色的暗光閃耀的鎖鏈,鐵成用上真力拽不斷,想了想,拔出刀。

  「嗆!」

  百煉精鋼的刀在半空光芒亮烈的落下,落在鎖鏈上,卻連一道印痕都沒留下。

  鐵成怔住了,忽然覺得身後有一道靜而冷的視線咯在背上,他霍然轉頭,便看見混戰一團喧嚷不已的人群外,胡桑姑娘面色蒼白,靜靜的看著他。

  鐵成又是一呆,這才恍惚想起,胡桑姑娘的父親,好像是這城中有名的打鐵匠。

  「這是我父親珍藏的一塊千年明鐵打造的鎖鏈。」胡桑譏誚的看著鐵成,一字字道,「你砍不斷的。」

  「為什麼?為什麼?」鐵成狂吼,「你為什麼要這樣?」

  「她該死。」胡桑從眼神到表情到身體的每個細節都在透露著她對孟扶搖的瘋狂的嫉妒和厭惡,「她該死!」

  鐵成呆呆的看著她,從她眼中看出了深受刺激的絕望和瘋狂,他怔著,心一分一分的沉了下去。

  「砰!」

  人體撞上城門的聲響悶得像夏天天邊的悶雷,鮮血從門縫裡濺進去,濺到鐵成的手指上,他低頭看著——這是不是孟扶搖的血?

  那點淡淡的紅——他想起孟扶搖離去時微紅的眼神,寂寞、蒼涼、無奈而又堅決,那般的溫和裡有不容抗拒的堅持,堅持裡又生出青煙般嫋嫋的滄桑。

  那樣的眼神,不應該屬於十八歲少女。

  流血又流淚的命運,不該屬於這個勇於承擔一切的女子!

  鐵成突然跪了下去。

  這個長到十九歲,別說軟過膝蓋,便是脖子也沒軟過的青年,突然就在城門前,塵埃裡,對著胡桑跪了下去。

  他砰砰砰的給胡桑磕頭。

  「求求你,放過她,她是無辜的……」鐵成跪在塵埃裡,一臉的血和泥土交粘在一起,再混上額頭的青腫,幾乎不辨眉目,他不管不顧的磕頭,此生第一次下跪,此生第一次這樣苦苦哀求,還是為一個甚至不算朋友的女子,但和全城人對她的虧欠相比,他卻覺得自己的付出不夠補償她萬一。

  「求你,救她,鑰匙,鑰匙呢,給我鑰匙,我用我全部家產來換——」

  胡桑冷冷的看著他,眼底全是憎恨,半晌,她轉身走開。

  「沒有鑰匙。」

  鐵成怔怔的跪在地下,腦海中空白一片,身後突然又是砰的一響,不知道是誰的身體又撞上城門,再毫無聲息的趺落城下,鐵成不敢回頭從門縫裡看那屍首,他害怕那具身體是他所尊敬崇拜的那個女子;害怕看見那個女子,永遠不能睜開那雙明亮而堅定的眼;害怕這一錯便是永遠,而自己,眼睜睜看著她,孤身而去,浴血廝殺,最後並不曾死在敵手,卻死在自己人的猜疑和私心中。

  「啊!」

  鐵成突然仰頭,發出了一聲驚破蒼穹的泣血號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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